监狱的尽头,景象让拉班和他手下的士兵们都停住了脚步。
通往最底层监区的铁栅栏,被无数破旧的布条、裙角、甚至是撕碎的内衣塞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的人在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酸腐气味。
拉班从地上一个早已化为枯骨的狱卒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试了几次,才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锁。
“吱嘎——”
铁门推开,门后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巨大的监牢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全是女人。她们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像一群受惊的鹌鹑,上千双眼睛,空洞地、麻木地望着门口的几个男人,没有一丝光彩。
“放心!我们是米特兰的骑士,是来救你们的!”拉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然而,女人们毫无反应,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士兵于心不忍,低声道:“队长,她们……她们恐怕是被吓傻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最年幼的女孩,看着拉班身上的米特兰徽记,空洞的眼神里忽然亮起一点微光。她没有狂喜,也没有尖叫,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双手在胸前交握,嘴唇无声地翕动。
一个,两个……
很快,整个监牢的女人都像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她们纷纷低下头,开始默默祈祷。压抑的啜泣声,如同潮水般在监牢里蔓延开来。
“光明之鹰……”
“神啊……”
断断续续的祈祷声汇聚在一起,让拉班和他身后的士兵们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原来,她们也做了那个梦。
她们相信神谕,用布条堵住监牢,隔绝魔雾,然后静静等待着“神”的使者前来拯救。她们的顺从,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信仰。
拉班立刻下令:“快!打开所有牢门!把所有人都带出去!”
这座监狱的规模远超想象,它几乎关押了库夏帝国在米特兰境内掳掠来的所有女性。当成千上万的妇孺被解救出来,汇聚成一股庞大的人流时,拉班的心沉了下去。
几万人!
加上城里的幸存市民,总数恐怕接近十万。
按照原计划走狭窄的下水道撤离?别说黎明之前,就算给他们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际,他的靴尖踢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具库夏士兵留下的空铠甲,头盔滚落在不远处,里面空空如也。
拉班的目光从地上的空铠甲,缓缓移向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妇孺队伍。
一个念头,一个冰冷、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
那场只吞噬库夏人和怪物的魔雾……那些被完整保留下来的铠甲和武器……那个让所有人躲藏起来,等待救援的梦……
这一切,根本不是单纯的拯救。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武装!
拉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位格里菲斯大人,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一群需要保护的难民。
……
王都大广场。
当一队队身着库夏军服的“士兵”出现时,刚刚被组织起来的市民们瞬间陷入了恐慌。
“是库夏人!他们没死光!”
“神谕是假的!我们被骗了!”
就在骚乱即将爆发的瞬间,拉班挤出人群,站上高台,声嘶力竭地吼道:“都给我冷静!看清楚!那不是敌人!”
人们愣住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
火光下,那些“库夏士兵”的身形显得格外纤细,摘下头盔后,露出的,是一张张属于米特兰女人的脸。
在队伍的后方,一辆辆马车上,堆满了从内城各处收集来的库夏铠甲。
拉班环视着广场上数万张惊愕的脸,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神为我们清除了豺狼,还给我们留下了它们的皮!”
“现在,穿上它!”
“我们要像一支得胜还朝的军队,堂堂正正地走出我们的王都!”
……
高塔的阴影中,玄黓和巴尔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的娘诶,这招绝了!”尖嘴猴腮的小鬼从巴尔萨影子里探出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把羊羔子全扮成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那白毛鹰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有啥用,又不能吃。”腆着肚子的胖小鬼撇撇嘴,目光却死死盯着王宫的方向,不住地流口水,“将军,大祭师,那坨肉什么时候才熟啊?闻着好香……”
巴尔萨没有理会它们,他眼中的魂火闪烁,望向玄黓:“好一手借尸还魂。”
“不。”玄黓摇了摇头,焦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借尸还魂只是小道,他这……是借国还魂。”
这位太平道的大祭师,对下方那场惊天骗局没有丝毫兴趣。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阻碍,落在了王宫最深处,那团仍在微微搏动,散发着邪异气息的“魔神子宫”上。
那才是这场盛宴真正的主菜。
玄黓缓缓抬起手,那根缠着破旧黄巾的九节杖凭空出现。他另一只手摊开,一架小巧而复杂的浑天仪在他掌心缓缓转动,映照出幽界深处混乱的星轨。
“鹰啄食腐肉,却不知螳螂在后。”
玄黓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它觊觎的,是那孕育腐肉的温床。”
他将九节杖重重往地上一顿,脚下的阴影如墨汁般散开,无数玄奥的符文在其中生灭流转。
“格里菲斯,你摆下的宴席,贫道便来替你收拾碗筷。”
玄黓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巴尔萨,该你登场了。”
他指了指下方那支正在集结的、由妇孺组成的奇异“军队”。
“既然她们已经穿上了库夏的军装,那么,你就去名正言顺地接收她们。”
巴尔萨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滚石般的笑声。这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将整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疯狂与快意。
“我的娘诶!玩真的啊?”尖嘴猴腮的小鬼从他影子里钻出来,吓得魂都快散了,“让将军去跟那帮真丘八说,这群娘们是他的兵?这不是茅房里点灯笼——找死吗?”
“你懂个屁!”腆着肚子的胖小鬼一巴掌把它拍回影子里,两眼放光,“这叫空手套白狼!不,这叫空手套一群狼!将军威武!”
巴尔萨的身影在笑声中融入高塔的阴影,没有一丝涟漪,就这么凭空消失。
下一瞬,库夏大军主帅的营帐内,一个正在对着地图发愁的千夫长猛地抬起头,他感觉帐内的烛火晃了一下。
一道高大的人影,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
千夫长还没来得及拔刀,就看清了那张脸,一张在库夏军中代表着不败与杀戮的脸。
“巴……巴尔萨将军?”他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
温达姆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
拉班骑在马上,心脏擂鼓般狂跳。他身后,是数万名换上了库夏军服的米特兰人,她们大多是女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沉重的盔甲穿在她们身上显得滑稽而不合身,手里握着的弯刀比她们的胳膊还粗。
城外,是连绵不绝的库夏军营,火光冲天,鹰旗如林。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和来回巡逻的彪悍士兵,这支“伪军”的士气瞬间跌到了谷底。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几个年轻的女孩已经腿肚子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库夏军营中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
大地震动,一队队骑兵从营中冲出,黑压压的一片,转眼间便在城外列好了阵势,冰冷的矛尖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一个佩戴着金狼头饰的库夏万夫长策马而出,他满脸横肉,眼神里全是狐疑与警惕。
“站住!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为何从城里出来!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让本就惊恐万分的“伪军”队伍一阵骚动。拉班握着剑柄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一切就都完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人,从库夏的军阵中,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
库夏士兵们如同见了鬼一般,纷纷向两侧退避,硬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来人正是巴尔萨。
他身上还是那件破旧的战甲,可那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却比对面万军的阵势还要骇人。
无数库夏士兵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窃窃私语在军阵中炸开。
“是巴尔萨将军!他……他不是战死了吗?”
“鬼!是恶鬼回来了!”
巴尔萨对周围的骚动充耳不闻,他径直走到那名万夫长马前,抬起那双燃烧着金黄魂火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城门口那支瑟瑟发抖的“伪军”,用那沙哑得如同刀刮骨头的声音,宣布道:
“这些,是我的兵。”
他顿了顿,目光从惊愕的万夫长脸上,缓缓扫过他身后那上万名严阵以待的库夏精锐。
“现在,带着你的人,跟在她们后面。”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