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时,已近五更。
苏府位于汴京城南的一条小巷中,是他调任京师后,用多年积蓄置办的一处宅院。宅子不大,三进院落,比不上那些勋贵府邸的气派,但也算清雅宁静。
门房听到叩门声,提着灯笼出来开门,见是主人回来了,连忙行礼:老爷这么晚才回来?夫人一直等着您呢。
苏明远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快步走进院中。
穿过前院,到了内宅,看见妻子林氏还坐在灯下,手中拿着针线,正在缝补衣物。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苏明远,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相公回来了?妾身给您热些粥食。林氏起身,就要往厨房去。
不必了。苏明远拉住她的手,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林氏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相公这些日子总是这么晚归,妾身怎能安心入睡?她顿了顿,轻声问道,可是朝中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苏明远沉默片刻,坐下来,将今夜的事简略说了。
林氏听完,脸色变得凝重:相公,那户部侍郎是蔡太师门下的人?
正是。
那……林氏欲言又止。
苏明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握住她的手说道:我知道此事冒险,但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林氏轻叹一声:妾身不是不明白相公的志向,只是……她抬起头,看着丈夫有些疲惫的面容,只是妾身担心,相公一人在朝中,无人照应,若是惹恼了权贵,只怕……
只怕什么?苏明远温和地问。
只怕他们会使坏,陷害相公。林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妾身听说,京中有多少清正的官员,都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最后被构陷罢官,甚至下狱的。相公,我们好不容易才调到京师,有了安稳的日子,何必……
何必自寻烦恼?苏明远接过她的话,苦笑道,夫人,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科举入仕?
林氏摇头。
因为我想做一个清官,一个能为百姓做实事的官。苏明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从我中进士那日起,我就对自己说,无论身处何位,都要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如今若是因为一个蔡京,就放弃了原则,那我这些年的坚守,又算什么?
林氏看着他,眼中满是心疼:相公志向高远,妾身敬佩。只是妾身一介女流,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
苏明远将她揽入怀中: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若是人人都因为怕得罪权贵而退缩,这朝廷还成什么样子?
林氏靠在他肩上,轻声道:相公说的是。妾身只是担心你。
两人相拥片刻,苏明远忽然问道:对了,子安最近功课如何?
子安是他们的独子,今年十二岁,正在家中跟着老师读书。
很用功。林氏说起儿子,脸上露出笑容,先生说他聪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那就好。苏明远欣慰地点头,我虽不指望他将来入仕,但读书明理,总是好的。
说话间,天色已微明。远处传来鸡鸣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苏明远起身,对林氏说:我去书房坐一会儿,你先去歇息吧。
相公不睡了?林氏问。
睡不着了,反正一会儿也要上朝。苏明远摆摆手,走向书房。
书房不大,但布置得雅致。一张书案,几排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字——清风明月,是他自己写的。
苏明远点燃烛火,在书案前坐下。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资治通鉴》,翻到记载汉代御史制度的那一章,静静读了起来。
书中写道:御史大夫,秩中二千石,掌副丞相。有两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十五人……
读着读着,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太学读书时,老师讲授这段历史的情景。那时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自古御史之职,乃天子耳目,当刚正不阿,纠察百官。汉之张汤、桓谭,唐之魏征、狄仁杰,皆是名垂青史的御史典范。
当时年少的苏明远听得热血沸腾,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若能入仕,定要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清官、直臣。
可如今,他才知道,历史书上寥寥数语的清正事迹背后,那些先贤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忠言逆耳,直谏触怒。多少御史因为秉公执法而被贬谪,因为直言进谏而获罪。他们中的有些人,最终含冤而死;有些人,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
可即便如此,历史上仍然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
苏明远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他想起了在地方任上时,亲眼看到的百姓疾苦。那些因为官员贪墨而流离失所的人家,那些因为税赋过重而卖儿卖女的农户,那些因为冤案而家破人亡的无辜者……
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哭泣,他们的绝望,都深深刻在他心里。
正是因为见过这些,他才更加明白,为官者若不能秉公执法,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
所以,即便前路险阻,即便会招来祸患,他也要坚持下去。
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心中那份读书人的担当。
窗外,天色渐亮。
苏明远合上书,站起身来,整理好衣冠,准备上朝。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文武百官都要上殿朝见天子。而他递上去的那份弹劾奏章,也会在今日呈到御前。
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不知道。
走出书房时,林氏已经让厨房准备好了早膳。苏明远草草用了些,便换上朝服,戴好幞头,坐上轿子,向着皇城而去。
汴京城的清晨,已经热闹起来。街道上行人渐多,商贩开始摆摊,叫卖声此起彼伏。苏明远坐在轿中,掀开帘子往外看,看见那些为生计奔波的百姓,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繁华的京城,表面上歌舞升平,实际上却危机四伏。朝堂上的倾轧、权贵的贪婪、百姓的苦难……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而他,不过是这画卷中一个渺小的人物,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改变些什么。
可他能改变什么呢?
轿子停在了皇城门前。苏明远下轿,看见已经有不少官员聚集在那里,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他认出其中几位是同在御史台任职的同僚,便走了过去。
苏兄。一位年长的御史向他点头致意,但神色有些冷淡。
苏明远心中明白,昨夜的事已经传开了。他这个不识时务的举动,在同僚眼中恐怕已经是笑话。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手还礼,静静等待入宫。
不一会儿,宫门开启,鸣赞官高声唱喝:百官入朝——
官员们按照品级依次进入,苏明远跟在队伍中,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大庆殿前。
大庆殿是皇帝举行大朝会的地方,殿宇巍峨,金碧辉煌。殿前广场铺着白玉石板,两侧排列着仪仗。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按照品级排列整齐。
苏明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是在偏后的位置。作为七品御史,他的位置并不靠前。前面站着的,都是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员——尚书、侍郎、学士、枢密使等等。
他的目光扫过前排,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最前面,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紫袍,腰系玉带,气度不凡。那是当朝太师蔡京,权倾朝野的重臣。
在蔡京身旁,站着几位同样身穿高官服饰的大臣,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苏明远收回目光,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就是这些人,掌控着大宋的朝政。而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拿什么去对抗他们?
正想着,殿内传来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众官连忙跪伏于地: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明远跟着跪下,额头贴地,心中却思绪万千。
这就是权力的中心。
这就是他苦读寒窗数十年,终于得以接近的地方。
可为何,他感受到的不是荣耀,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无力?
平身。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殿上传来。
众官起身,苏明远抬头,看见龙椅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皇帝。那是当今天子赵佶,年方三十,正值壮年。
他听说这位皇帝喜好书画,精通诗词,是个风雅的天子。但对于朝政,似乎兴趣不大,多半交给蔡京等人处理。
朝会开始,各部官员依次奏事。苏明远静静听着,心中越发沉重。
他发现,这些奏事,大多都是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的内容。什么地方祥瑞,什么四海升平,什么国库充盈……
可他在地方任上时,看到的分明是另一番景象。百姓负担沉重,地方财政紧张,官员贪墨成风……这些真实的情况,在这大庆殿上,却只字不提。
或者说,没人敢提。
正想着,忽然听到内侍高声宣读:御史台呈上弹劾户部侍郎李晋贪墨一案……
苏明远心中一紧。
来了。
他的奏章,终于到了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