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而酷寒。泽州治所高平城,如同一枚孤悬于雪原之上的黑色棋子,被葛从周率领的万余宣武精锐团团围困。城上城下,双方将士在冰天雪地中对峙已近一月,补给线的压力与严寒的折磨,不断消磨着攻城方的耐心与锐气。葛从周深知,若不能在新年到来前取得决定性进展,待到春暖花开,潞州援军大至,形势将愈发不利。
腊月初八,天色未明,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得人脸颊生疼。宣武军大营中,突然鼓声震天,号角连绵。无数火把亮起,将雪地映照得一片昏红。
葛从周顶盔贯甲,立马于中军旗下,目光冷峻地望向远处那座在晨曦微光中显出轮廓的坚城。他缓缓举起右手,猛地挥下:“攻城!”
“咚!咚!咚!”战鼓擂响,声震四野。早已蓄势待发的宣武军士卒,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云梯、推着冲车、顶着盾牌,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高平城墙汹涌扑去!冲在最前面的,是身着重甲、手持大盾的跳荡兵,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箭矢如同飞蝗般掠空而起,压制城头。
“敌军攻城!全军戒备!”高平城头,王琨声如洪钟,身先士卒,屹立在东门箭楼之上。潞州、泽州守军经过月余磨合与王琨的整顿,已非昔日乌合之众,虽见敌军势大,却并未慌乱。
“弓弩手,仰射!压制敌军后队!”
“滚木礌石,准备!”
“金汁火油,烧滚了没有?!”
命令一道道传下,城头守军动作迅捷。箭矢从垛口后呼啸而出,与宣武军的箭雨在空中交错碰撞。巨大的滚石顺着搭上城墙的云梯砸落,带起一连串的惨嚎。烧得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金属混合秽物)泼下,沾之即烂,空气中瞬间弥漫起皮肉焦糊的恶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宣武军仗着兵力优势,分波次连续猛攻,重点突击东门与防守相对薄弱的南门。士卒在军官的驱赶下,悍不畏死地攀爬云梯,与城头守军展开血腥的肉搏。
王琨亲临一线,挥刀砍翻一名刚刚冒头的敌军队正,鲜血溅了他一身。“虎贲”都的重甲步兵如同磐石,守在关键地段,丈八长槊组成死亡丛林,将攀上城头的宣武兵一次次捅落。泽州兵在潞州老兵的带动下,也拼死力战,用长枪、叉竿抵御敌军。
城上城下,尸骸枕藉,鲜血染红了城墙根部的积雪,旋即又被新的雪花覆盖。冲车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包铁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门后的顶门柱嘎吱作响,但始终未破。
一连三日,宣武军发动了不下十次大规模进攻,有时甚至在夜间亦不休战,试图疲敝守军。然而,高平城在王琨的指挥下,犹如铜墙铁壁,任凭宣武军如何狂攻滥炸,兀自岿然不动。守军伤亡虽不小,但士气依旧高昂,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城破意味着什么。
葛从周站在巢车上,眺望战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攻城器械损耗严重,精锐士卒死伤已达两千之众,军中开始弥漫起厌战情绪。更糟糕的是,斥候来报,潞州方向似有援军调动迹象,而天气愈发酷寒,后勤补给也越发艰难。
“大帅,如此强攻,损失太大,恐非良策……”副将张全义忍不住劝谏。
葛从周何尝不知?他原本指望凭借兵力优势一鼓作气拿下高平,却低估了王琨的守城能力与守军的顽强。如今师老兵疲,锐气已挫。
第四日深夜,风雪更骤。葛从周独坐中军大帐,对着摇曳的烛火,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强攻,看不到破城的希望;久围,天寒地冻,后勤难继,且潞州援军随时可能抵达。更重要的是,太原李克用那边态度暧昧,万一河东军突然南下,与潞州军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报——”斥候统领掀帐而入,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大帅!发现潞州军小队频繁活动于我粮道附近,疑似有断我粮草之企图!另,泽州北部山区,出现多股不明武装,袭击我征粮小队!”
葛从周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必须做出决断了。继续耗下去,只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传令……”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与决然,“明日拂晓前,拔营起寨,撤回天井关!”
“大帅?!”张全义一惊,“这……功亏一篑啊!”
“不是功亏一篑,是及时止损!”葛从周冷声道,“高平已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朱帅欲取天下,岂能困守于此冰天雪地?撤回天井关,凭险固守,静观其变。待来年春暖,再图后计!”
腊月十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宣武军营中悄然响起集合的号令,士卒们默默收拾行装,掩埋灶坑,抬着伤员和阵亡同伴的遗体,如同潮水般,有序地向东退去。为了迷惑守军,葛从周还留下了少量部队和许多空营,点燃篝火,击鼓鸣号,制造仍在攻城的假象。
然而,这一切瞒不过经验丰富的王琨。天刚蒙蒙亮,城头哨兵就发现了异常。
“将军!宣武军……宣武军营盘好像空了!只有零星鼓声!”
王琨疾步登上城楼,仔细观察片刻,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葛从周……到底还是撑不住了!传令!派斥候小队出城探查,确认敌军是否真退!其余人马,不得松懈,谨防有诈!”
半个时辰后,斥候回报:宣武军主力已确实东撤,沿途丢弃了不少辎重。
消息传开,坚守月余的高平城,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劫后余生的士卒们相拥而泣,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叩谢守军。
王琨却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一面下令犒赏三军,救治伤员,加固城防;一面立刻修书,将葛从周退兵的消息,快马飞报潞州。
葛从周退兵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四方。
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接到王琨捷报,重重一拍案几:“好!王琨不负重托!先生,我等赌赢了这一局!”
冯渊捻须微笑:“将军,此乃大捷!然,葛从周退兵,非是败退,乃是战略性后撤。宣武军实力未损,朱温野心不死,来年必卷土重来!当下之急,乃是如何消化泽州,并应对北线河东之变局。”
太原晋阳宫,李克用闻报,冷笑连连:“葛从周也不过如此!看来朱温此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告诉盖先生,与潞州接触之事,可以加紧进行了。”
汴州节帅府,朱温看着葛从周的请罪文书,面沉如水,却并未过多斥责,只回书:“胜败乃兵家常事,卿已尽力。暂且休整,以待天时。”
高平城下,硝烟暂散,积雪覆盖了战争的痕迹。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潞州李铁崖,凭借此战,真正在强敌环伺中站稳了脚跟。接下来的,将是更加错综复杂、波澜壮阔的天下弈局。泽州的这个冬天,注定要以“高平血战”之名,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