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的冬夜,北风卷着细雪,敲打着砺锋堂的窗棂。堂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李铁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他独臂负于身后,久久伫立在巨大的山河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泽州高平的位置。
葛从周退兵的消息已传来三日,潞州城内短暂的庆贺气氛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思虑。李铁崖深知,击退一次进攻,远不等于真正的胜利。
“王琨不负重托,稳住了高平,此确是大幸。”冯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捻着长须,缓步走近,“然,将军所虑,渊亦深知。泽州之局,看似危局暂解,实则暗流汹涌,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李铁崖并未回头,声音低沉而冷峻:“先生深知我心。段亮此人,非孟迁那般刚愎易折,其性隐忍,在泽州经营十余载,门生故吏遍布州郡,根深蒂固。表面与我联姻,共抗外侮,实则首鼠两端,其心难测。王琨以客军主将身份驻守,段亮表面配合,暗地里岂会甘心权柄旁落?此刻高平,看似铁板一块,内里却如一堆干柴,只需一点火星……”
他猛地转身,独目之中精光暴射:“葛从周虽退,然朱温吞并昭义之心不死,河东李克用更是在北虎视眈眈。若我不能趁此时机,将泽州彻底消化,使之真正成为我潞州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而非一个摇摆不定的盟友,他日强敌再临,祸起萧墙之内,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冯渊深深点头:“将军明鉴万里。然,吞并之事,操之过急则生变。段亮非是无名之辈,杀之,恐失泽州士民之心,亦予朱温、李克用以口实,说我残害同盟,不仁不义。迫之过甚,则可能将其彻底推向敌方。此中分寸,拿捏不易。”
“故,需有一计,既能取其地,收其兵,稳其民,更要让段亮‘心甘情愿’,至少是‘无可奈何’地交出兵政大权,使外界无可指摘。”李铁崖走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泽州的位置上,“先生前番所提‘巡狩’之策,我思之再三,以为上策。然,具体如何行止,还需先生为我谋划周全,务求万无一失。”
冯渊走到沙盘旁,目光扫过潞州至高平的山川道路,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其声如金石相击,条分缕析:
“将军,此行名为‘巡狩’,实为‘定鼎’。需示之以威,结之以恩,临之以势,导之以利,最终……迫之以力。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其一,宣威立德,先声夺人。 将军出行仪仗,须极尽显赫。‘昭义留后’、‘检校司徒’、‘雁门郡公’之旌节、官衔牌悉数打出,亲卫‘铁林卫’需全部披挂最精良甲胄,刀枪耀日,马蹄如雷。此举非为炫耀,而是要让泽州官民、乃至潜伏的各方细作亲眼目睹,朝廷敕封之重,潞州军容之盛!要让所有人明白,谁才是这片土地名正言顺、且实力雄厚的主人!沿途所过州县,令官员迎送,但不许扰民,更不许摊派,以示我军纪严明,与那烧杀抢掠的宣武军判若云泥。”
李铁崖微微颔首:“可。威生于德,非生于强。此节先生把握极准。”
“其二,厚赏将士,釜底抽薪。 抵达高平,首要之事,非与段亮暗斗,而是大张旗鼓犒劳三军。赏赐须厚,酒肉钱帛,毫不吝啬。尤其对王琨所部潞州军,及泽州军中有功将士、伤残者,将军需亲自敬酒、抚慰,务使士卒感念将军恩德,知其衣食爵禄皆源于将军,而非段刺使。军心向背,乃根本所在。只要军队效忠于将军,段亮便是无牙之虎。”
“此乃根基,当如此。”李铁崖眼中露出赞许。
“其三,敲山震虎,步步为营。 公开场合,对段亮需以礼相待,甚至格外尊重,彰显姻亲之谊,同盟之固。然,可借巡视防务、核查粮秣、询问民情等公务,频频向段亮及其属官发问,且问题需具体、尖锐,直指关键。观其应对,若其对答如流,处置得当,则暂缓图之;若其支吾搪塞,或显漏洞,便可顺势介入,以‘协助’、‘厘清’为名,派遣我等干员接手部分实务,逐步蚕食其权。此谓‘温水煮蛙’。”
“甚妙。让他在疏忽和压力下,自己把权柄交出来。”李铁崖冷笑。
“其四,拉拢士绅,分化其基。 泽州士绅豪强,乃段亮统治根基。将军需分批接见他们,许以政策优惠,承诺战后恢复生产、保障其家族利益,甚至可暗示将来在昭义节度府中留有位置。使其明白,紧跟将军,方是家族长久富贵之道。同时,可暗中搜集段亮麾下官员之把柄或不满,择其关键者,重金收买,以为内应。”
“此乃断其根基之策,需隐秘而坚决。”李铁崖记下。
“其五,制造契机,一击定音。 前述诸策,皆为铺垫。最关键者,需等待或制造一个契机。此契机,或为‘发现’段亮属下贪墨军饷、通敌嫌疑;或为外部形势突变(如谣传宣武、河东异动),需‘能者’统筹全局;或干脆……让段亮自己感到势单力孤、难堪重任,主动提出请将军‘暂留’高平,‘主持防务大局’。届时,将军便可顺水推舟,名正言顺地接管最高指挥之权。”
冯渊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李铁崖:“然,此计行险,如履薄冰。将军身处高平,虽有大军在外,然毕竟是在段亮经营多年之地。故,安全为第一要务。亲卫军必须时刻不离左右,王琨将军需完全掌控城内防务。此外,潞州根本之地,需有绝对可靠之人坐镇。”
李铁崖听罢,负手踱步片刻,眼中锐光渐盛,最终化为决断:“先生算无遗策,此五策连环,可谓老谋深算。便依此计!三日后,我亲赴高平!潞州之事……”
他转身,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夜空,声如铁石:“便全权托付先生与韩老了!在我归来之前,潞州大小事务,皆由你二人决断。若有紧急,可动用查事房。”
查事房三字出口,冯渊神色一凛,心知李铁崖此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躬身肃然道:“渊,必不负将军重托!愿将军此行,马到成功,定鼎泽州!”
计议已定,砺锋堂内的烛火,直至天明方熄。一场关乎潞泽未来命运的无硝烟之战,即将在高平城悄然拉开序幕。而李铁崖的东巡之辇,也将搅动整个昭义乃至河朔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