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报业有头有脸的人物中,有分量且可能与双方都说上话的,首推《星岛日报》的胡仙和《明报》的查良镛(金庸)。
但胡仙……马廷强心里一沉。
当年父亲马惜如创办《东方日报》时,为了快速打开局面,不惜血本疯狂挖角,差点把《星岛日报》的核心团队掏空。
双方结下的梁子极深,胡仙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一个绝世乐山大佛了,是绝对不可能帮忙的。
这样一来,选项就只剩下金庸了。
金庸是《明报》的创办人,文人办报,在社会上享有清誉,与政商学各界关系良好,虽然未必看得上马家的背景,但身份和地位都足够充当调停人。
马廷强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他隐约记得父亲多年前某次茶叙后曾略带得意地提过。
说是在一桩涉及到《明报》的麻烦事上,他曾出于某种考虑,利用自己的势力帮了金庸一把,让《明报》免于一场风波,金庸当时是承了这份人情的。
“对,金庸!就是他!”马廷强黯淡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虽然道不同,但这份当年留下的人情,现在就是最好的敲门砖。人情债,不就是在这种要命的关头用来救急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步棋虽然委屈,但已是当前乱局中,唯一可能打开僵局的希望所在。
窗外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马廷强猛地转身,对一直垂手侍立的心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去,想办法联系《明报》的查良镛先生。传话过去,就说……我马廷强,想请他帮个忙。”
心腹领命,迅速通过马家早年安插在新闻界的旧部关系网络,将这份看似随意、实则分量极重的邀约,递到了《明报》创办人金庸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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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4年6月14日,上午15点26分。
地点:《明报》金庸办公室。
金庸刚审完次日要见的社论清样,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的红木办公桌上,一边是待校的文稿。
另一边则有意无意地摊着几份关于马家与郑硕近期激烈交锋的剪报资料,墨迹犹新。
金庸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扫过那些剪报,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潘粤生感慨:
“马家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当年我在《大公报》写社论,还点名批评过他们放印子钱、通死人债的旧事,彼此并非同道。
如今大厦将倾,反倒想起我这个摇笔杆子的书生来了?”
他没等潘粤生回话,便又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
“马家这艘船,龙骨早就烂了,沉没是迟早的事。明眼人都看得清。
此刻伸手,难保不会被当作救命稻草,一起拖进深渊里啊。”
潘粤生的脸上也是写满了不解,听老友话的意思,他这是打算要插手,帮马家一把?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出声劝道:“老查,马家的背景……江湖上人尽皆知,并不干净。
我们《明报》向来立身中正,何必去蹚这浑水?万一惹得一身腥,怕是不值啊!”
金庸缓缓摇头,嘴角挂着一抹难以看透的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明报》立身,自然要堂堂正正,这是根本。但你要明白,这香江的江湖,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他停顿了一下,指向那些关于郑硕商业动作的报道:“那个年轻人,郑硕,有魄力,有手段,是一号人物。
但你看他这几步棋,招招直奔要害,不留丝毫余地,未免过于狠辣决绝。
马家如今是困兽犹斗,若被逼到绝境,真的不顾一切反扑起来,掀起更大的风浪,整个香江的经济稳定都要受到冲击……
这,绝非‘社稷之福’。”
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权衡更深的利弊,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也罢。见一面吧,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或许……
还能在悬崖边上,给双方都留一个转圜的台阶,避免最坏的局面发生。就算是为这一方水土的安宁,尽一份心力吧。”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层无法对助理明言的考量。
多年前,《明报》曾遭遇一场不小的风波,是马惜如出于某种复杂的缘由,在关键时刻出手帮了一马。
这份人情,债主未必记得,但重诺的金庸却始终未曾忘怀。他一生书写江湖侠义,最重“恩怨分明”四字。
现在马家的后人找上门来,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若完全拒之门外,于他恪守的内在道义准则而言,总觉有所亏欠。
这让他陷入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的道德困境,真正是骑虎难下。
他对潘粤生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回复那边,我会联系郑硕那边的,但是他们千万不要做出什么难堪的事情来,不然我老头子也是有几把火的。”
潘粤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应声退出。
金庸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
他深知,这场即将到来的茶局,品的不再是茶香,而是凶险莫测的人心与风云变幻的时局。
他即将踏入的,是一个远比他笔下任何武侠世界都更加现实和复杂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