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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4年6月20日,上午7点24分。
地点:观塘·马氏便利店。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还没完全睡醒,空气里混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和附近仓库散出来的霉湿气,吸到鼻子里有点闷。
罗德尼·迈尔斯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灰色西装,站在“马氏便利店”招牌底下,抬头看了看。
他身后跟着六个人,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四个能从账本里嗅出铜臭味的资深会计师,以及两个摸透了码头仓库那些弯弯绕绕的老手。
清算从一开始就磕磕绊绊,里面等着他们的,是一堆理不清的乱账。
账本记得乱七八糟,好多关键的单据,比如上个月的大宗进货记录、特定商品的销售流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不翼而飞”。
几家位于繁华地段的店铺,电脑库存记录和货架上的实物对不上号,像是被人提前搬空了一部分,留下些不值钱的货品充门面。
更让人头疼的是那位姓陈的区域经理,他在马家干了超过二十年,算是元老。
他带着几个手下,表面客气,嘴上说着“一定配合”,但一碰到关键问题,比如某笔不明去向的货款的签收人是谁,或者某个紧俏商品为何库存清零却无销售记录时,就开始眼神飘忽,言辞闪烁。
要么推说“时间太久记不清”,要么就说是“下面人经手,我不太清楚”,明显是在处处设卡。
罗德尼在零售行当摸爬滚打十几年,这种小把戏他见多了。
他不动声色,决定直插要害,亲自带队去码头附近最大那家店的仓库突击核验。
仓库里堆满了货,但一箱一箱清点下来,问题就藏不住了。
账上明明记着入库了一百箱某品牌的进口香烟和五十箱高档洋酒,但实际清点,香烟少了二十八箱,洋酒也缺了十五箱。这一下,亏空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了眼前。
罗德尼指着盘点单,直接问那位陈经理:“陈经理,这账面上的一百箱烟,实货少了二十八箱;
五十箱酒,实货少了十五箱。这‘盘存疏漏’和‘近期损耗’,是不是也太严重了点?
具体是哪个环节疏漏?损耗在哪里?有没有记录?”
陈经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敢直视罗德尼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还想用“可能是仓库保管不当”、“或者运输途中出了意外”这类话来搪塞。
罗德尼不再跟他废话,立刻让手下封存现有的所有账本和仓库,并派人守住仓库大门,禁止任何货物出入。
他转身走到店里,用座机直接给郑硕打电话汇报情况。马家那家“便利店”的烂摊子,罗德尼·迈尔斯一点没瞒着,立刻通过电话原原本本汇报给了郑硕。
电话那头,郑硕听着罗德尼条理清晰的汇报——混乱的账本、不翼而飞的关键单据、被提前搬空的紧俏库存,尤其是那个区域经理陈老鬼阳奉阴违的嘴脸——并没有立刻发作。
他沉默了大概有七八秒,电话里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他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不出半点火气:
“知道了。你让人把资料送回来,你那边按原计划继续盘点,守住仓库,别的不用管,我来处理。”
一个小时之后,郑硕坐在宽大的办公椅,就着台灯的光,再次快速翻阅了一遍里面的几页关键数据摘要——
那是关于马家几个码头仓库近几个月来蹊跷的库存损耗记录、几笔指向不明的大额现金支出流水,时间点都卡得非常微妙。
看完,他抽出其中最关键的两页数据,上面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和简短的日期标注,没有任何多余的分析和结论性文字。
他用一个纯白色的普通文件袋装好,封口处没有署名任何单位或个人。
接着,他按了一下桌上的呼叫铃。进来的不是霍建宁,而是那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穿着一身合体西装的英裔保镖,约翰逊。
(哦呵呵,好久没有出现的人物了!嗯~没错我把他给忘了,现在又补上,朋友提醒的!)
郑硕将文件袋递给他,言简意赅地吩咐:“把这个,送到《东方日报》报社。收件人写马廷强先生亲启。其他不用多说。”
约翰逊点点头,接过文件袋,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郑硕选择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其看似平常的举动下蕴含的警告意味却更为尖锐。
下午,《东方日报》报社大楼里,马廷强在他的总编办公室收到了这个没有署名的白色文件袋。
他狐疑地拆开,当目光扫过那两页纸上再熟悉不过却又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日期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
他死死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处完全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更清楚这份“礼物”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警告他连自家内部的“家贼”都管不好,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果连这点“家事”都摆不平,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合作履约,那么郑硕绝对不介意用更不体面、更具破坏性的方式,将马家内部这些烂账和龌龊勾当彻底公之于众。
这同时也意味着,之前在金庸先生面前好不容易达成的、看似给他留了一丝喘息空间的协议,将瞬间作废。
尽管胸腔里被屈辱和怒火填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但马廷强脑子里同时清晰地闪过父亲马惜如和叔叔马惜珍还在赤柱监狱里等着营救的画面。
以及郑硕手里可能掌握的、那些足以让马家万劫不复的更多证据。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绝不是冲动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
几天后,马家内部进行了一次看似平静的人事调动。
那位在观塘码头区经营多年、给郑硕清算工作使了不少绊子的陈姓区域元老,被以“年事已高,需调养身体”为由,明升暗降,调离了油水丰厚的码头区域,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部门养老。
而之前报告中“不翼而飞”的那批价值不菲的进口香烟和高级洋酒造成的库存差额。
也以“再次全面盘点后意外发现盘盈”(即之前盘点有误,实际库存多于账面)这种糊弄鬼的理由,被悄悄地从其他渠道调货补平了账面。
马廷强没有选择用过去那种“物理消失”的激烈方式处理陈老鬼,正是投鼠忌器。眼下家族风雨飘摇,人心离散,这些跟着马家几十年的老臣子,哪个手里没捏着点见不得光的东西?
逼急了,他们真可能把那些要命的证据直接送到廉政公署去,那救父辈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彻底断了。
现在,一切行动都必须以稳住局面、设法救出父亲和叔叔为最优先。
郑硕没急着大刀阔斧地改造那十八家刚接手的“马氏便利店”。
他让罗德尼·迈尔斯带着人,悄悄地蹲点,记录下每家店从早到晚的客流量,观察周边都是些什么人住、什么厂子开工,连附近有没有巴士站、菜市场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自己也抽空,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戴顶帽子,去几家重点店铺附近转了转,远远地看着。
几天数据汇总上来,摊在郑硕办公室那张大桌子上,问题就藏不住了。
郑硕独自站在办公室那面巨大的香港地图前,双臂抱胸,目光锐利地扫过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
墙壁上,香港岛和九龙的轮廓被精细地绘制出来,上面星罗棋布地按着两色图钉——红色代表他旗下正积极扩张的“正大便利店”。
而新添上去的蓝色图钉,则像刚刚插上的旗帜,标注着刚从马家手中接管的十八家“马氏便利店”的位置。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深水埗和观塘区的几枚蓝色图钉上,指尖在这些地点反复敲击着。
当初马家见识到“正大便利店”凭借“墨方”等热门商品和标准化服务带来的强劲盈利能力和客流量后,自恃拥有盘根错节的江湖势力,迅速采取了最直接也最野蛮的应对方式:
在他们控制的片区,利用恐吓、滋扰等手段,强行排挤其他杂货铺和潜在竞争者,意图造成“唯我独尊”的局面。
这使得郑硕的“正大”在当时难以在这些区域有效立足。
郑硕不是没有手段应对这种地头蛇式的打压。无论是通过法律途径,还是借助汇丰方面或新的舆论力量进行反制,他都有牌可打。
但那时,他的判断是:时机未到。
香港市场广阔,正大便利店的发展远未触顶,在湾仔、铜锣湾、中环等核心商业区及新兴屋邨周边,仍有大量的空白点和增长空间。
与其在那个时候就将宝贵的资源和精力投入与马家在局部地区的消耗战中,不如暂且回避其锋芒,集中力量开拓更友好、更具潜力的市场,加速完成“正大”在全港的网络布局。
“先把肉吃了,骨头可以留到后面再啃。”这是他当时对罗德尼·迈尔斯说的话,策略清晰而冷静。
而现在,这块硬骨头,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直接送到了他的餐桌上。
马家因廉政公署的调查和郑硕在金融市场的狙击而元气大伤,被迫求和,这十八家深植于市井之中的便利店,便成了谈判桌上的筹码之一。
这个机会的降临,比郑硕预想的要快得多,也顺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