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身体微微后靠进椅背,双目低垂,故作沉思状,让短暂的沉默在茶香弥漫的雅间里持续了大约十几秒。
这短暂的静默,既是对金庸这位长辈和调停人身份的尊重,也是一种无声的施压。
而他即将开始的“让步”,每一步,都将让金庸欠下的那份人情,变得更加实质化,也更加难以偿还。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一旁神色凝重、正准备继续开口的金庸。
此时,郑硕的脸上已然换了一副表情,那是混合着对长者的敬重、对现实无奈的感慨以及一种“我已极大克制”的复杂神情,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看似真诚的笑意。
他用一种既“诚恳”又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语气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
“查先生……”他先向金庸微微颔首。
“您德高望重,您的话,句句在理,我都听进去了。我郑硕在香江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长远发展,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非得赶尽杀绝的人。”
说完,他才把目光转向一旁脸色依旧难看的马廷强,眼神虽然依旧锐利如刀,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妥协:
“好吧!马少,既然查先生都这么说了,这个金面,我不能不买。我退一步。”
他屈指数道,清晰地说出修改后的条件:
“第三条,关于离港的时限,可以暂缓,不必一周内那么紧迫。
但是,令尊马惜如先生和马惜珍叔叔,在廉政公署调查期间,必须彻底低调,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更不得以任何形式参与或干预马家仍在运营的任何商业活动。
这是底线,也是为了你们好。
第四条,登报声明自愿退出商圈这一条……算了,可以免了。给人留些颜面。”他摆摆手,显得很大度。
“第五条……”郑硕提到《东方日报》时,特意又看了一眼金庸。
“《东方日报》可以继续留在你们马家手里,算是个念想,也算给你们留一块最后的……‘挡箭牌’。
当然,这也是给查先生一个面子。”
这话意味深长,既点了金庸的场,也暗示了留下《东方日报》可能带来的后续制衡作用。
“第六条,精神损失费。”郑硕顿了顿,显示出在认真考虑。
“既然查先生开口,我可以再让一步。三千万,减半,一千五百万。这是最后的数目。”
他目光扫过马廷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说:砍价对半开,我已经展现了最大诚意,现在弱势的是你,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然而,就在马廷强和金庸可能以为局势有所缓和时,郑硕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强硬起来。
之前的“诚恳”和“勉为其难”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冷酷与算计:
“但是!”这个转折词被他咬得很重。
“第二条,你们旗下全港那十八家‘马氏便利店’的完整渠道、供货网络、加盟商体系,必须无条件、完整地移交给我名下的正大公司。
这一点,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是我的核心利益,也是底线!”
紧接着,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空中,仿佛在强调其不可动摇的重要性:
“还有,也是最关键的第一条:怡和、太古、会德丰、和记、汇丰,这五家洋行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合作记录’——所有的账本、清单、复印件,一件不能少,必须全部、安全地交到我手上。
这一点,没有任何谈判的空间!”
“郑先生,这……是否再斟酌……”金庸似乎想再劝解几句,担心郑硕拿到这些黑材料后会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但郑硕没等他说完,便果断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地看向金庸:
“查先生……”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请您理解,有剑不用,和手上根本没有剑,那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马家过往的行事风格和信誉,并不足以让我单纯依靠口头承诺就感到安全。”
他稍作停顿,给了对方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语气略微放缓,给出了一个看似是承诺的定心丸:
“当然,我可以当着您的面,给马少一个承诺:
只要马家从此安分守己,不主动招惹我,不动我旗下任何公司和员工一根汗毛,那么这批资料。
将会永远锁在我的保险柜最底层,绝不会出现在廉政公署的桌上,或者任何报纸的头版上。”
郑硕心里如明镜一般。他深知江湖险恶,尤其是马家这种背景复杂的家族,一时的屈服绝不代表永久的臣服。
此刻所有马家的人,内心必然对他充满了怨恨。一旦他们缓过气来,找到机会,极有可能进行反扑。
因此,他必须握住这些足以致命的“黑材料”,作为悬在马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才是最有效的威慑,确保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并非得理不饶人,而是乱世求存、商场博弈的必要手段。他追求的从来不是一时的胜负,而是长久的安稳和主导权。
郑硕提出的这些“让步”条件,表面上看是给了金庸天大的面子,显得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实则是他脑中“灵魂AI”精密计算后的最优解。
那台超越时代的辅助工具,早已推演出哪些条款看似凶狠却易引发强烈反弹和道德非议(如登报自辱、举家离港);
而哪些才是真正核心、能立刻转化为现金流和战略优势的优质资产(便利店渠道网络、洋行黑材料)。
他主动放弃前者,集中火力于后者,既避免了将马家逼至真正狗急跳墙、鱼死网破的绝境(例如允许其保留《东方日报》这块最后的舆论阵地和遮羞布);
又确保将那一击毙命的底牌(洋行黑材料)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马廷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青筋未消,但听到最致命、最折损颜面的几条(登报、即刻离港、抢夺《东方日报》)在金庸的劝说下被撤回。
尤其是家族喉舌得以保留时,他眼神深处确实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意外的松动和艰难的权衡。
这报社不仅是颜面,更是他们维系残存势力、进行内部沟通乃至将来可能反击的关键平台。
在金庸那带着无声压力与期盼的目光注视下,他绝望地意识到,这已是当前绝境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再僵持下去,可能连这点根基都保不住。
他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困兽,颓然向后重重靠在高背椅里,仿佛能听到自己骨节散架的声响。
沉默了近一分钟,他才从牙缝里,带着极大的屈辱,挤出一串字:“……好。便利店……和那些资料……都按你郑先生说的办。”
他顿了顿,试图做最后一点无力的挣扎:“但……交接需要时间,全面梳理清楚,至少……一个月。”
金庸见状,一直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暗自松了口气。这场火药味十足的谈判,总算没有在现场彻底破裂,酿成更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适时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茶,语气缓和地打圆场:“既如此,二位能以大局为重,是香江商界之福。老夫就以茶代酒,愿二位日后在香江,能各自安好,求同存异。”
这话,是说给双方听,更是说给郑硕听,带着一丝长者对局势可控的期盼。
郑硕也顺势举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不仅如愿拿到了最肥美的实业渠道和足以制衡马家乃至数家英资洋行的“核武器”级黑材料。
还让金庸在道义上欠下了不止一个大人情,更用经济的枷锁(巨额赔偿、核心资产剥离)给马家这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套上了缰绳。
他看着马廷强在用完的协议副本上,几乎用笔尖划破纸张的力道签下名字,然后几乎是撑着桌子才站起来,手杖点地声凌乱而仓促地消失在楼梯口。
金庸望着那消失在楼梯转角、透着无尽萧索的背影,轻轻摇头,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唉……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查先生……”郑硕没有看金庸,目光投向窗外中环已然华灯初上的车水马龙,声音平静而深邃。
“您当年写《笑傲江湖》的时候,就应该参透了。虽然江湖说到底,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是权衡进退。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冷硬的现实:“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手里得先有剑,有足以保护自己、让人不得不坐下来跟你讲‘人情世故’的实力。
否则,你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