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时初刻(上午十一时许),山海关西罗城外的广袤空地,俨然已成了一个修罗杀场。
时间已近正午,但天色依旧阴沉如晦。阳光顽强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的却不是暖意,而是一束束惨白的光,冰冷地照亮着大地上那无边无际的血色地狱。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硝烟的呛人味道、人畜内脏破裂后的恶臭、皮革烧焦的糊味……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股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呕吐昏迷的恶臭气息。
整片大地早已被浸染成了暗红色,泥泞不堪,每踩一步都会溅起血色的泥浆。尸骸堆积如山,残缺不全,人与马残碎的肢体、碎裂的甲胄、折断的兵器……杂乱地铺满了从西罗城外直至闯军大阵前沿的每一寸土地。
伤兵的哀嚎、垂死者的呻吟、战马的悲鸣,还有依旧不绝于耳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谱写着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
吴三桂率领的关宁铁骑,在经历了北翼城炮火覆盖、闯军车阵火铳阻击、张鼐骑兵箭雨洗礼,以及最终撞上长枪阵的惨烈消耗后,伤亡已经超过五分之一,兵力锐减至不足两万五千骑。
整个关宁铁骑军团,如一头身受重创的困兽,被死死摁在了闯军右翼那片由血肉构筑的死亡丛林边缘,进退维谷。
然而,绝境,往往能激发出最可怕的力量!
尤其是对于关宁铁军,对于这支常年与满洲八旗血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精锐而言。
死亡的威胁,绝路的逼迫,非但没有让他们崩溃,反而彻底点燃了他们骨子里那股被压抑已久、属于辽东边军的凶悍与暴戾。
“他娘的,不能停,停下来全都得死在这儿!”吴三桂麾下得力干将,高得捷一把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水和脑浆,双目赤红如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这高得捷本就是吴三桂麾下绝佳悍将,勇力绝伦,尤擅步战厮杀。眼见骑兵冲击枪阵损失惨重,他竟猛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锵啷”一声抽出那柄厚背薄刃、血迹已浸入钢纹的鬼头大刀!
“不怕死的,跟老子上,下马,步战,给老子砍翻这些龟孙子的枪阵!”
“愿随将军死战。”数百名最精锐的关宁家丁、死士,齐声怒吼,纷纷下马。他们丢弃了不利于近身肉搏的长兵器,人手一柄沉重的腰刀、铁鞭或狼牙棒,身披重甲,如一群从地狱刚刚爬出的钢铁凶神。
这群凶神恶煞的关宁军,在高得捷的带领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竟逆着枪林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杀——”高得捷一马当先。
他身形魁梧如熊,刀法迅猛如电,根本不理会迎面刺来的长枪,而是利用重甲硬抗。
“铛”的一声巨响,一杆长枪刺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火星四溅。高得捷只是身形微微一晃,手中鬼头刀已然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咔嚓”!
那名闯军长枪兵连人带枪,被拦腰斩成两截,鲜血内脏喷了高得捷一身……
“给老子滚开。”高得捷如一台人形推土机,疯狂地向前碾压。他刀光闪烁处,必有残肢断臂飞起。
高得捷杀得兴起,他专门砍杀那些持枪的步兵,还有试图用盾牌抵挡的刀牌手。
高得捷身后的数百死士,也个个悍不畏死,三人一组,五人一队,互相掩护,拼命砍杀。他们不追求招式华丽,只求一击毙命。刀砍卷刃了,就抢过敌人的兵器继续砍,甚至用拳头、用牙齿,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支不要命的步战突击队,瞬间如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楔入了闯军枪阵的前沿,瞬间就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长枪阵最怕的就是被近身,一旦被这些重甲死士贴上来,长枪的长度优势顿时化为乌有,反而变得笨拙不堪,根本无法在近战中施展开来,很多闯军长枪步卒只能掏出手里的腰刀、铁锤,来和高得捷这数百杀红了眼的关宁精锐厮杀。
“好,高得捷干得漂亮!”一直在后方紧张观察战局的吴三桂,看到高得捷竟然用这种悍勇到极致的方式打开局面,精神顿时一振,他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
“郭云龙,杨坤!”吴三桂厉声喝道。
“末将在。”二将浑身浴血,轰然应诺。
“你二人,各率三千铁骑,不要惜马,不要怕死,给老子顺着高得捷撕开的口子,狠狠地撞进去,把口子给老子撕大,撕烂!”
“得令。”郭云龙和杨坤眼中凶光爆射,他们知道,这是唯一的生机。两人立刻点齐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发出震天的咆哮,如两股钢铁洪流,一左一右,朝着高得捷步战队浴血开辟出的那个狭窄的血腥缺口,发起了雷霆万钧的二次冲击。
“轰隆隆隆——”马蹄践踏着尸体和血泥,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郭云龙一马当先,手中马槊疾刺,将一名试图填补缺口的闯军刀牌手连人带盾捅穿,杨坤则挥舞着三眼铳,近距离对准拥堵在一起的闯军步兵猛烈开火。
“砰砰砰……”铅弹在人群中炸开,瞬间扫倒一片。
“大帅,缺口打开了。”孙文焕激动地喊道。
吴三桂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尖直指前方那片越来越大的混乱区域。
“亲卫营,随老子来!”吴三桂一声怒吼,胯下的“乌云踏雪”如一道黑色闪电,猛地窜了出去。八百名吴三桂最精锐的家丁亲卫,如影子般紧紧护卫在他左右。
吴三桂这些亲卫,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对吴三桂忠心不二。他们组成一个锋利的箭头,紧随着郭云龙和杨坤的步伐,狠狠地扎进了闯军枪阵被撕开得口子之中。
“杀,杀光这些闯贼!”吴三桂亲自挥刀砍杀,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此刻,吴三桂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爱妾陈圆圆那梨花带雨的面容,浮现出刘宗敏那张狰狞猥琐的嘴脸……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仇恨的熊熊烈火,瞬间吞噬了吴三桂。
“为圆圆报仇,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吴三桂内心疯狂地咆哮着,刀法愈发凌厉狠辣,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眼前这些闯军士兵身上。
主帅亲自陷阵冲杀,这对士气的提升是无以伦比的,剩下的近两万关宁铁骑,看到“吴”字帅旗竟然冲在了最前面,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杀啊,跟上大帅,踏平闯贼!”所有人都红了眼,残存的骑兵纷纷下马步战,或者驱策着战马,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压、冲撞、砍杀。
战争的天平,开始发生微妙的倾斜。
关宁军的战斗力,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是真正的职业军人,常年与东亚大陆最强悍的满洲八旗血战,练就了一身在绝境中求生、在血战中取胜的可怕本领。
这只关宁铁骑真可谓是精锐中的佼佼者,他们单兵格斗能力极强,小团体配合默契,战场嗅觉敏锐,尤其是面对闯军中那些新近归附而训练不足、装备简陋的新兵时,简直就是虎入羊群。
“噗嗤。”一名关宁军老兵,侧身躲过一杆刺来的长枪,手中腰刀顺势一撩,便将对面那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闯军新兵开膛破肚。
另一名关宁军士卒,用盾牌挡住劈来的马刀,下面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小腿胫骨上,在敌人倒地的瞬间,短刀已经插进了其咽喉。
关宁军更是利用配合默契的三人小组,一人持盾防御,一人用长兵器格挡刺杀,一人持短兵近身砍杀,效率高得吓人。
反观闯军右翼的这些步兵,虽然人数众多,但成分复杂。除了李自成的老营精锐之外,大量是进入北京后收编的明军降卒和新招募的流民。他们或许有一股血气之勇,但缺乏系统的训练,战斗技巧生疏,面对关宁军这种凶狠高效的屠杀机器,往往一个照面就被斩杀。
闯军的阵型一旦被打开缺口,恐慌情绪便迅速蔓延,后排的士兵看着前排的同伴如割草般倒下,开始畏缩不前,甚至有人转身欲逃。
“顶住,给老子顶住,谁敢后退一步,立斩不赦!”负责右翼指挥的制将军谷英急得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亲自带领亲兵队上前督战,连续砍翻了几名溃退的士卒,才勉强稳住了阵脚。
但缺口已经被打开,并且在关宁军疯狂的冲击下,这缺口正在不断地扩大。
“宗第,快,调你前营的预备队上来,堵住缺口!”谷英朝着不远处的袁宗第大吼。
袁宗第也知道情况危急,立刻调动麾下最精锐的刀斧手和长枪兵预备队,试图封堵缺口。
但是,关宁军的冲击势头太猛了!
吴三桂亲自带队,高得捷、郭云龙、杨坤等悍将如疯虎般厮杀,整个关宁军都杀红了眼……他们根本不给闯军重新组织防线的机会,利用局部的战力优势,疯狂地向纵深和两翼挤压、砍杀。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撂下了无数残肢断体……
缺口处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垒成了一道矮墙。鲜血顺着地势流淌,汇聚成一条条小小的“血溪”。
双方士兵在尸山血海中翻滚搏杀,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消耗着彼此。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闯军右翼防线前沿,已经倒下了超过六千名步卒和刀牌手,伤亡极其惨重!
闯军整个右翼阵型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混乱!
关宁军硬生生地用血肉之躯,用勇猛悍勇的作战风格,用熟练的搏杀技巧,在这片死亡丛林中,硬是凿开了一条宽达数百步的血腥通道。
然而——就在吴三桂和他的关宁军以为看到一线生机,更加疯狂地向纵深突进之时……
在战场的最外围,一支庞大的闯军骑兵军团,在张鼐的带领下,始终保持着罕见的沉默,极其冷静,并不急于切入战场。
制将军张鼐,李自成的养子,此刻正立马于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之上。他身后,一万五千名闯军精锐骑兵,排成严整的阵型,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发出不安的响鼻声,以及甲叶随风碰撞的轻微铿锵声。
张鼐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战场。他清晰地看到了右翼步兵阵线的崩溃,看到了关宁军如决堤洪水般涌入缺口,看到了谷英和袁宗第拼命地调兵遣将,试图堵住漏洞。他也看到了关宁军在突破过程中所展现出的惊人战斗力,以及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张鼐的脸上,让人意外的是,并没有丝毫的焦急,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张鼐素来勇猛又有头脑,文武双全。他深知自己麾下这支骑兵的优劣——他们悍勇,但装备和训练与关宁铁骑相比,仍有差距。如果此时贸然投入战场,与正处于疯狂状态的关宁军正面对冲,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右翼,反而可能葬送掉这支宝贵的机动力量。
“将军,右翼快顶不住了,谷将军派人来求援,请求我部立刻从侧翼攻击关宁军!”一名传令兵飞马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张鼐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战场核心区域。“回复谷将军,我军正在寻找最佳战机……”
张鼐缓了缓,停顿片刻,重重说道,“让谷将军再坚持一刻钟。”
“可是……”传令兵还想再说什么。
“执行命令。”张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兵不敢多言,拨转马头离去。
张鼐的策略,清晰而冷酷。
他在等——等关宁军彻底深入闯军阵型;等他们的冲击势头被层层叠叠的步兵消耗殆尽;等他们的阵型因为突进而拉长、变得散乱;等他们人马疲惫、伤亡继续增加!
到那时,才是他这一万五千骑兵出击的最佳时机。如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等待着猎物最虚弱的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至于右翼步兵的伤亡……张鼐明白,那是战争不可避免的代价。用步兵的血肉之躯,消耗掉关宁铁骑最后的锐气,为骑兵的最终决胜创造条件,这笔账,在张鼐看来,是划算的。
张鼐轻轻抚摸着胯下战马的鬃毛,低声自语,仿佛在对坐骑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别急,再等等,等他们流够了血,才是我们上场的时候……”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射在张鼐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幽幽的寒光。他和他的骑兵军团,如一片巨大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战场的侧翼,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最佳时机。
而此刻,已经杀入闯军纵深的吴三桂,还未完全意识到身后那支沉默狼群的威胁。他只是凭着一股血勇和仇恨,拼命地向前冲杀,试图凿穿整个闯军大阵,为关宁军杀出一条生路。
吴三桂还没意识到的是,他冲得越深,距离死神张鼐为他准备的陷阱,也就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