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未时初刻(下午一时许)。山海关西罗城外,惨白的日头正当头,却依旧无法给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带来丝毫暖意。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气息,掠过原野上堆积如山的尸骸、汩汩流淌的血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无数冤魂在哭泣。
吴三桂率领着残存的两万余关宁铁骑,终于彻底摆脱了张鼐骑兵如跗骨的追击骚扰。他们绕了一个巨大的弧形,退至西罗城西南方向约三里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相对平坦的缓坡之后。这里暂时脱离了闯军远程火器的直接威胁,也避开了正面战场的血腥漩涡,得以获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这“喘息”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战马喷着浓白的响鼻,浑身汗水和血水交织,顺着颤抖的肌肉线条流淌下来,滴落在泥土中。许多战马身上带着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只是凭借着动物强大的求生本能和严格的训练,才勉强站立着。
骑士们更是人人带伤,衣甲破碎,满脸血污和烟尘,疲惫得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不少人简单地用撕下的战袍布条草草包扎着伤口,暗红血渍仍在不断渗出。整个队伍弥漫着悲戚的氛围。
吴三桂跨坐在同样伤痕累累的“乌云踏雪”上,缓缓勒住马缰。他没有立刻下令休整,而是默默地扫视着眼前这支残存的军队。他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三万余关宁铁骑精锐啊!那是他吴家经营两代、倾注了无数心血财力,才在辽东与满洲八旗血战多年磨砺出的百战雄师。那是他吴三桂安身立命、威震一方的根本,更是他复仇雪耻的唯一希望。
可如今……放眼望去,原本旌旗如林、盔明甲亮的浩大军阵,此刻稀疏零落,许多熟悉的将领面孔已然不见,许多同生共死的兄弟袍泽化为了冰冷的尸骸。
粗略估算,短短几个时辰,关宁铁骑损兵折将超过八千人!这几乎是去了四分之一的可战之力。且伤亡的多是冲锋在前的最勇悍之士,这份损失,惨重到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
“下马!”吴三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率先翻身下马,脚步甚至因为巨大内心冲击而微微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行稳住。
他没有立刻召集将领议事,也没有急着清点伤亡。而是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些或倚着马鞍喘息、或直接瘫坐在地、或相互搀扶着包扎伤口的士卒们。
他走到一名左臂被削掉一大块皮肉,简单捆扎后依旧鲜血淋漓的年轻哨官面前。那哨官看到大帅走来,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吴三桂伸手,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三桂只是伸出沾满血污的右手,在那年轻哨官完好的右肩盔甲上,用力地拍了拍。动作僵硬,却倒是满满的安慰。
那年轻哨官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吴三桂继续往前走。他走到一名大腿被长枪刺穿、脸色惨白如纸的老兵面前。老兵看到吴三桂,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因为疼痛而扭曲得更加难看。
吴三桂蹲下身,查看了一下那简陋的包扎,伸手从自己腰间解下酒囊,拔掉塞子,递到老兵嘴边。老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仰头灌了一大口,被辣得直咳嗽,却仿佛恢复了一丝生气。
吴三桂依旧沉默着,只是又拍了拍老兵冰冷的手背。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残兵中间穿行着。看到伤势沉重的,便蹲下查看一下;看到眼神中带着恐惧和迷茫的新兵,便用力拍拍对方的胸甲;看到相熟的军官阵亡后默默垂泪的士卒,他便驻足片刻,伸手替对方拂去盔缨上沾染的血块和碎肉。
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这无声的行走,沉重的拍打,以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悲痛、坚毅,还有与士卒同生共死的决绝。
这沉默的抚慰,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所有被吴三桂目光扫过、手掌拍过的关宁军士卒,眼中的恐惧和迷茫渐渐被一股狠厉的光芒所取代。他们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帅没有放弃我们,大帅还在和我们一起,这血海深仇,必须用闯贼的血来洗刷。
就在这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中——
“嘎吱吱——轰隆”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声响,突然从西罗城的方向传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疲惫的身体瞬间紧绷,到底是什么情况?
吴三桂猛地直起身,锐利如鹰的目光瞬间投向西罗城。只见那沉重的西罗城城门,竟然在缓缓地洞开。
尘土飞扬中,一杆“高”字认旗率先出现!
紧接着,一员身着蓝色布面甲、外罩半旧战袍的将领,一马当先冲了出来,正是原先驻守北翼城、和闯军厮杀一场后败北,麾下有两万多乡勇的明朝山海关总兵——高第。
让吴三桂心头一震的是,在高第身后,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队伍。
这些步兵,装备明显参差不齐,有的穿着明军制式的鸳鸯战袄,有的只是普通的棉衣,甚至不少人连头盔都没有,只用布巾包头。
他们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长枪、腰刀、盾牌,甚至还有锄头、木棍……显然,这其中大部分是高第在山海关一带临时招募或收编的乡勇。但强在人数极多,浩浩荡荡,竟有数万之众。
在这些杂牌乡勇之中,让吴三桂眼前一亮的是,竟还夹杂着一些队列相对整齐、装备较为统一的部队,约莫有万余人。
高第策马疾驰,很快便来到了吴三桂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行礼,语气带着一丝急切:“末将高第,参见平西王,大帅。”
吴三桂目光复杂地看着高第,又扫过他身后那支看起来颇为“乌合之众”但人数庞大的步军,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吴三桂当然知道高第的能力和这些乡勇的战斗力几何,但在此刻山穷水尽之际,这支生力军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尤其是其中还有一部分看起来还不错的正规军。
吴三桂何等聪明,他猜到了,这肯定是多尔衮的意思——那个狡猾的摄政王,终于舍得拿出一点实实在在的本钱来了吗?虽然这本钱大部分是用来消耗的炮灰,但至少,表明了多尔衮暂时还不想让他吴三桂和关宁军立刻完蛋……
这让吴三桂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之光,他对多尔衮的观感,竟在这一刻复杂地多了一丝的“感激”?
这些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吴三桂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沉声问道:“高将军不必多礼。你这是?”
高第连忙回道:“回禀王爷,摄政王有令,命末将率领麾下所有步卒,共计四万余人,其中乡勇两万五千,汉军旗精锐一万五千,火速前来听从王爷调遣。摄政王吩咐,要末将部步卒为主,正面压上,强攻闯军阵地。为王爷麾下铁骑创造战机。请王爷示下。”
果然如此!吴三桂心中明了,多尔衮这是要用高第的步兵去当消耗品,正面吸引和疲敝闯军,然后让自己残存的关宁铁骑从侧翼寻找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这战术打法虽然残酷,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实际、也最有可能打开局面的战术。
这些乡勇和汉军旗步卒的命,在多尔衮眼中,恐怕远不如关宁铁骑珍贵!
“好!”吴三桂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脸上露出一丝振奋之色,他上前一步,伸出拳头,重重地砸在高第穿着盔甲的肩膀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高将军,你来得太是时候了,真是雪中送炭啊。”
吴三桂语气诚恳,目光灼灼地看着高第:“眼下闯贼凭借车阵火器,气焰嚣张,我铁骑弟兄刚刚经历血战,急需休整并寻找战机,正需要高将军你率领步卒弟兄们,从正面给我狠狠地压上去,像一个拳头一样,集中所有兵力,直插闯军正面防线。”
想了想,吴三桂重重说道,“记住,一定记住,不要分散,不要犹豫,集中兵力冲过去,给我缠住他们,吸引创贼的火力和注意力。”
吴三桂一边说,一边紧握拳头,做出一个凶狠的前刺动作,“一定记住,闯贼火器犀利,冲锋之时,务必注意防护,盾牌要举高,阵型要紧密,千万不可大意轻敌,只要你们能在正面撕开口子,或者牢牢吸住闯军主力,本王立刻亲率铁骑,从侧翼给予其致命一击。此战成败,在此一举,高将军,重任在肩啊!”
高第被吴三桂这一番推心置腹又委以重任的话语,说得热血有些上涌。他虽然能力平庸,但也知道此战关系重大,更感受到了吴三桂的“信赖”,他猛地抱拳,大声道:“王爷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率弟兄们奋勇向前,定要让那闯贼见识见识我等的厉害,绝不负王爷重托,末将这就去整队进攻。”
“好,事不宜迟,速去。”吴三桂重重点头。
高第再次行礼,转身快步走向自己那支庞大杂乱的队伍,开始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整顿队形,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看着高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但眼神重新燃起战火的关宁军残部,吴三桂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他知道,更残酷的厮杀,即将开始。他转身,对郭云龙、杨坤等将领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抓紧时间休整,喂马、喝水、包扎伤口,检查兵器火铳,两刻钟后,随本王准备出击!”
“末将遵命!”众将轰然应诺,眼中都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而此刻,在远处的闯军大阵前。刘宗敏和刘芳亮也已经发现了这支新出现的、规模庞大的敌军步兵军团。
“嗯?又来一群送死的?还是步兵?”刘宗敏手搭凉棚,看着那乌压压一片、打着“高”字旗号的队伍,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狞笑。“这吴三桂是被打傻了不成?骑兵都冲不动老子的阵,派这些土鸡瓦狗来,不是给老子的火铳和长枪送菜吗?”
刘芳亮则要谨慎得多,他眯着眼仔细观察了片刻,尤其是看到队伍中那些队列相对整齐的汉军旗部队时,眉头微皱,对刘宗敏说道:“汝侯不可大意。看旗号,是高第那厮。此人虽不足为虑,但其麾下人数众多,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看起来正规的兵士,不知道这吴三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谨慎对待。”
“哈哈哈!”刘宗敏狂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管他什么正规军还是乡巴佬,在老子的车阵火铳面前,都是一堆烂肉。芳亮兄弟,你就瞧好吧!”
说完,刘宗敏对身边亲卫喊道,“传令下去,前排车阵盾牌给老子加固,火铳手全部装填好弹药,等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靠近了,给老子往死里打,今天倒要看看,是他高第的人多,还是咱们的铅子多哈哈哈,说不定,待会还能生擒了高第那小子,拿来祭旗呢,哈哈哈——”
刘芳亮见刘宗敏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言,只是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道:“速去传令各营,按原定部署,加固防线,火器营准备迎敌,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击。”
“得令!”传令兵飞奔而去。
很快,闯军大阵前沿,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尚未来得及彻底清理战场的车阵和盾墙后方,再次响起一片紧张的忙碌声。
士兵们奋力将被关宁军撞毁的偏厢车拖开,用备用的车辆和巨盾填补缺口。火铳手们则默默地检查着手中的鸟铳和三眼铳,将定量的火药倒入铳管,用通条压实,然后装入铅弹……
一股大战前夕的肃杀气氛,再次笼罩了整个闯军阵地。
战场上,暂时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只有伤兵的哀嚎和乌鸦的啼叫,在尸山血海上空回荡。
而在这片平静之下,吴三桂的关宁军残部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高第的四万步卒正乱哄哄地整队向前推进;刘宗敏的闯军则在严阵以待,准备用火铳和长枪迎接新一轮的冲击。
一场新的、或许更加残酷的血肉磨盘,即将再次开始转动。而这场大战的真正主宰——多尔衮和他麾下的八旗主力,依旧隐藏在山海关的阴影之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