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未时三刻(下午近两点),山海关,西罗城外的旷野战场上,惨白的日头正打头,光线却显得无力冰冷,懒洋洋地照在这片早已被鲜血和死亡浸透的土地上。
风依旧呜咽着,卷起焦糊、血腥和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整个战场上空此刻尽是浑浊之气,而地面,粘稠的血四处流淌,逐渐汇合成一条血红的溪流,窸窸窣窣地流淌着。而这遍地的血泊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很多断臂残肢……
整个战场,惨不忍睹。
此刻,战场上倒是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伤兵偶尔发出的呻吟,还有部分伤兵在进行着垂死抽搐,冲天的血腥气还吸引来大批乌鸦,在尸堆上跳动叽喳着,这死寂的恐怖可见一斑。
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残部退至西南方喘息整顿,如一头舔舐伤口的疲惫猛虎。而取而代之,推向这片血肉磨盘的,是高第率领的那支庞大却显杂乱的步卒军团。
四万余人,排成勉强算得上整齐的方阵,如一汪缓慢移动的潮水,带着一股子悲壮又不祥的意味,朝着闯军那严密的铁通大阵,一步步压了过去。队伍中,“高”字帅旗和各式汉军旗、乡勇认旗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着。
高第骑在一匹还算神骏的战马上,位于中军靠前的位置。他身穿一套还算精良的铠甲,外罩半旧的蓝色战袍,脸色凝重得不行。他的目光扫过前方那片透出无限杀机的闯军阵地,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麾下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队伍最前面的,是约莫五千余名装备相对整齐、身着棉甲或皮甲马,手持制式长枪腰刀的汉军旗精锐。他们是多尔衮加强给高第的核心力量,也是这支大军的脊梁。
但紧随其后的,则是那两万五千余名临时招募,或收编的乡勇和新附明军。这些人,服装五花八门,兵器更是杂乱不堪——生锈的长矛、卷刃的朴刀,甚至还有扛着锄头、钉耙的农夫。很多人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只在胸前背后挂一块简陋的木板或藤牌,更多的人只是在单薄的棉衣外套了一件号褂。
他们脸上带着茫然、恐惧和对未知命运的麻木,脚步蹒跚,队伍松散,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屠场的羔羊。
高第心中一片冰凉。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和这四万人,在多尔衮和吴三桂眼中,不过是用来消耗闯军实力、为关宁铁骑创造战机的“炮灰”而已!
但他高第没得选。自从他选择跟定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大门迎清兵入关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不由自己掌控了。现在,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能在这场注定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或者立下足够的“功劳”,或许还能在新主子面前博得一个前程。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阵型,长枪向前,刀盾手护住两翼,不许交头接耳,违令者斩!”高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维持队伍的秩序。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呵斥着,用鞭子和刀背驱赶那些掉队惊慌的乡勇。
队伍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推进着,距离闯军大阵越来越近。高第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对面闯军车阵后,那密密麻麻的枪尖和盾牌反射出的寒光,甚至能隐约听到对面传来的军官呵斥声和金属摩擦声。一股无形的压力,迅速笼罩在每一名高第军士卒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呜——咚,咚,咚咚!”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猛地从东北方向的北翼城城头传来,紧接着,是一片凄厉刺耳、如鬼哭神嚎般的破空尖啸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
“炮击,是炮击,快散开。”队伍中一些有经验的汉军旗老兵顿时发出惊恐到极点的嘶吼。
高第猛地抬头,只见北翼城那高高的城头之上,数十个火光一闪。
下一刻,数十个黑点在空中迅速放大,带着死亡的呼啸,如陨石天降般,朝着他这支缓慢行进的步卒军团,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轰,轰隆,轰,咔嚓,噗嗤——”
地动山摇,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崩塌了!
第一枚沉重的实心铁弹狠狠地砸进了队伍最密集的中央区域。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铁弹落地的瞬间,恐怖的动能直接将路径上的七八名乡勇砸成了漫天飞洒的血肉碎块……
残肢断臂、内脏碎骨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去势不减的铁弹又在地上弹跳而起,如打水漂一般,继续向前翻滚碾压,所过之处,留下一条宽达数尺、深可没踝的血肉沟壑,但凡被擦着碰着的人,非死即残。
“嘭!”又一枚开花弹在人群头顶凌空爆炸,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无数锋利的铁片和铅珠,如一把巨大的铁扫帚,瞬间将下方方圆十余步内的数十名乡勇扫倒在地,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发出,就被淹没在了爆炸的巨响和四射的弹雨之中,尸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洞,如同蜂窝一般可怖!
“妈呀。”
“救命啊。”
“跑啊。”
“我的腿,我的腿没了!”
……
仅仅是第一轮齐射,五十余枚炮弹落下,高第军团的阵型瞬间就被撕开了数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尤其是那些毫无心理准备、也缺乏战场经验的乡勇们,彻底崩溃了。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毁天灭地的场景?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的同伴瞬间变成一地碎肉,看着那如同地狱恶魔般咆哮着碾压过来的铁球,极度的恐惧瞬间摧毁了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哗——”整个乡勇队伍彻底炸营了。人们哭喊着,尖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互相推搡,互相践踏。为了逃命,他们甚至挥刀砍向挡在前面的同伴,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不许退,不许退,给老子顶住,后退者格杀勿论!”高第脸色煞白,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亲自带领亲兵队冲上前,连续砍翻了十几名溃逃的乡勇,试图弹压住局势。
但根本无济于事,恐慌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阻挡。更多的人不是死在炮火下,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和刀下。
仅仅这一轮炮击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就造成了超过一千五百人的伤亡,其中大半是死于自相践踏。
“结阵,汉军旗的弟兄们,结圆阵自保,不要乱!”高第无奈,只能放弃了弹压溃兵,转而命令麾下最精锐的一万五千汉军旗步兵收缩队形,用盾牌和长枪结成紧密的防御圆阵,勉强稳住了核心阵地,并将一部分吓破胆的乡勇裹挟在阵中。至于外围那些彻底崩溃的乡勇,他已经无力也无心去管了。
炮击持续了三轮。每一轮炮弹落下,都会在混乱的人群中制造出新的死亡地带。当炮声终于暂时停歇时,高第军团的前锋和中部已经一片狼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原本四万余人的队伍,尚未接敌,就已经减员超一成,士气更是跌落到了谷底。
“整队,整队,继续前进,违令者斩。”高第红着眼睛,如输光了一切的赌徒,嘶哑地下达了继续进攻的命令。他知道,停下来,只会成为火炮的活靶子。只有冲上去,和闯军搅在一起,才能有一线生机,虽然这生机渺茫得可怜。
残存的士卒在军官的鞭挞和呵斥下,战战兢兢地重新整队,踩着同伴的尸体和鲜血,继续向前挪动。速度比之前更慢,队伍也更加稀疏混乱。
当他们艰难地推进到距离闯军车阵约五十步时——
第二波死亡风暴,如期而至。
“嗖嗖嗖嗖嗖——”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再次从闯军阵地方向传来,只是这次,不是来自高空,而是来自正面。
是箭雨,密集如飞蝗般的箭雨!
闯军车阵后方,数千名弓箭手在军官的命令下,拉开了手中的强弓硬弩,其中不乏从明朝武库中缴获的精良复合弓,射程和穿透力都极强。
“举盾,快举盾!”高第和汉军旗的军官们再次发出声嘶力竭的警告。
但反应过来的人太少了,尤其是那些乡勇,很多人连盾牌都没有,即便有盾牌的,也多是简陋的藤牌或木盾,如何能抵挡强弓硬弩的近距离直射?
“噗噗噗噗。”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再次连成一片,锋利的三棱箭镞轻易地穿透了单薄的棉衣和简陋的护甲,深深地扎进了血肉之躯。
惨叫声此起彼伏,无数士卒如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地倒下,有的人身上甚至被射中了十几支箭,如同刺猬一般,鲜血瞬间染红了大地。
这一波箭雨,又造成了近两千人的伤亡,高第军团的前锋几乎为之一空。
“冲,给老子冲,冲过去就没事了。”高第已经彻底疯狂了,他挥舞着战刀,驱赶着士卒继续向前。现在后退是死,停下来也是死,只有冲进闯军阵地,才可能有一条活路。
残存的士卒们也被这连续的打击,和死亡的威胁逼出了最后一丝凶性,发出绝望的嚎叫,拼命地向前狂奔。
三十步,距离闯军车阵只有三十步了,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盾牌后那些闯军士兵冰冷的眼神。
就在这时——闯军阵地上,响起了一阵清脆而短促的铜哨声。
“砰砰砰砰砰——”第三波,也是最致命的一击,降临了。
闯军车阵的缝隙中,数千支鸟铳和三眼铳,几乎在同一时间喷吐出了致命的火焰。火光闪烁,硝烟弥漫,密集的铅弹,如一场钢铁风暴,劈头盖脸地扫向近在咫尺的高第军团前锋。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弹雨,对于几乎没有任何像样铠甲防护的高第军士卒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噗噗噗噗。”铅弹轻易地撕裂了血肉,击碎了骨骼。
冲在最前面的士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上爆开一团团血雾,成排成排地倒下。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已经毙命。尸体堆积起来,几乎堵塞了前进的道路。
仅仅这一轮齐射,高第军团最精锐的五千汉军旗前锋,以及跟随着他们的数千乡勇,瞬间就倒下了一大半,伤亡超过三千人,整个进攻的锋线,几乎被彻底打残。
高第本人也被几颗流弹击中了胸前的护心镜,虽然没有穿透,但那巨大的冲击力也让他胸口一阵剧痛,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看着眼前这如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瞬间就被血洗一空的前锋线,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这就是闯军的真正实力吗?这就是那支被许多人轻视的“流寇”的战斗力?如此凶猛的火力,如此严密的防御,如此高效的杀戮!
直到此刻,高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支怎样可怕的军队。他之前对闯军的所有轻视,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而愚蠢。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
而此刻,闯军阵地后方,刘宗敏看着远处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区域,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笑容。他对身旁的刘芳亮说道:“芳亮兄弟,你看,这高第带来的这群土鸡瓦狗,果然不堪一击。这才哪到哪?好戏,还在后头呢,哈哈哈。”
硝烟渐渐散去,露出了战场上更加惨烈的景象。高第的四万大军,尚未与闯军短兵相接,已然在这三重死亡风暴的洗礼下,折损超过七千余人!尸横遍野,哀嚎阵阵,进攻的势头被彻底遏制,整个高第军团都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亡阴影之中。
而这场血腥的攻防战,还远未结束……更加残酷的近身肉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