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丑的尸体,是这片死寂战场上唯一的丰碑。
他倒下的声音,不响,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每一个袁军残兵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那数百名在箭雨中侥幸存活的士兵,全都僵在了原地。他们麻木地看着那个曾经在他们心中如同神明般的身影,如今却如同一滩烂泥,倒在血泊之中,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像一张嘲笑着他们所有人的嘴。
主将,死了。
不是战死,是被射杀。
像猎物一样,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轻易地结束了性命。
这种认知,比刀剑加身更让人绝望。它抽空了他们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他们作为军人最后的尊严。
“当啷……”
一声清脆的、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的声响。
一名离文丑尸体不远的袁军士兵,手中的环首刀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小片混着泥土的血水。
他仿佛被这个声音惊醒,身体剧烈地一颤,然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那片冰冷的血泊之中。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
当啷!哐当!
兵器落地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很快便连成了一片。
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那数百名还站着的残兵,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扔掉了手中最后的武器。他们跪了下去,跪在了这片由他们同袍的尸体铺就的土地上。
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起初只是低低的抽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他们哭自己死去的同袍,哭自己渺茫的未来,更哭自己像个笑话一样,从头到尾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命运。
战争,以一种最彻底、最屈辱的方式,结束了。
高台之上,李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初升的太阳已经驱散了薄雾,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却没能给这片修罗场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那满地的鲜血与尸骸,显得愈发刺目。
他身后的陈群,看着下方那成百上千跪地投降的敌军,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赢了。
又赢了。
而且是以一种近乎碾压的、神话般的方式。
从一开始的坚壁清野,到水淹七军的釜底抽薪,再到今日这张网以待的围猎。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敌人的死穴上。每一步,都将人心的算计,发挥到了极致。
陈群再次看向李玄的背影。
那背影并不算魁梧,在晨风中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可就是这个背影,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将河北两位齐名的上将,连同他们麾下十余万大军,彻底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上。
此等手段,此等心智……陈群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让他不寒而栗。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投效主公,或许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李玄没有回头,但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陈群心绪的波动。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黑色令旗。
这一次,他没有挥下。
他只是将令旗,指向了那片跪倒在地的降兵。
玄甲军的阵列中,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随着那面令旗,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玄甲军!”
李玄的声音,终于响起。
不带喜悦,不带杀意,只有一种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平静。
“吼!”
数千名玄甲军士兵,同时用手中的武器,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自己的盾牌或胸甲,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如同猛虎咆哮般的怒吼。
那声音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对自己统帅发自内心的、狂热的崇拜!
他们的目光,灼热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是这个人,带领他们吃饱了饭。
是这个人,带领他们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看似不可能胜利的仗。
是这个人,让他们从一群普通的农夫、流民,变成了一支让河北名将都为之胆寒的铁血之师!
“放下武器者,不杀。”
李玄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缴械,收押。”
简单的四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天宪纶音,决定了那数千降兵的命运。
“喏!”
张宁第一个抱拳领命,她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刀,向前一指。
“一营、二营,上前收缴兵械,清点俘虏!”
“三营,打扫战场,收敛我军将士遗骸!”
“四营,随我来!”
张宁的命令简短而高效,她没有丝毫迟疑,在下达完命令后,便带着最后一营的精锐,调转马头,朝着远处那座巨大的袁军主营,疾驰而去。
主将已死,但大营之中,尚有数万群龙无首的溃兵。那是一块必须立刻吞下的肥肉。
陈群也对着李玄躬身一礼:“主公,降兵的安置与甄别,便交给群来处理。”
“去吧。”李玄点了点头,目光从陈群身上移开,落在了王武的身上。
王武不知何时,已经从城楼上下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高台之下。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做得很好。”李玄看着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武咧嘴一笑,挠了挠头,那股【箭神】的漠然气质荡然无存,又变回了那个有些憨厚的青年。
“嘿嘿,都是主公算得准。”
李玄笑而不语,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片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战场。
玄甲军的士兵们,正以极高的效率,执行着命令。
他们三人一组,一人持盾警戒,两人上前收缴降兵身上残存的武器,并用绳索将他们的双手捆住。
整个过程,安静而有序。
那些跪在地上的袁军降兵,没有一个人反抗。他们只是麻木地,任由玄-甲军的士兵摆布。
在见识了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和文丑毫无尊严的死状后,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也早已被彻底碾碎。
相比于死亡,能活下去,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李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文丑那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上。
两名玄甲军的老兵,正合力将他的尸体从血泊中抬起,准备拖走。
“等等。”李玄开口。
那两名老兵动作一顿,疑惑地回头。
李玄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他缓步走到文丑的尸体前,蹲了下来。
他看着文丑那张因为不甘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河北名将,一代人杰。”
李玄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评价,又像是在自语。
随即,他站起身,对着那两名老兵,下达了一个冰冷的命令。
“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用石灰腌好。我要将它,与颜良的头颅一起,送回邺城,送给袁本初。”
“至于他的尸身,寻一处高地,好生安葬了吧。也算,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两名老兵浑身一震,看向李玄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更深的敬畏。
将敌将的头颅送还,这是最大的羞辱。
为敌将的尸身安葬,这又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尊重。
恩威并施,杀人诛心。
他们的主公,心思之深沉,远非他们所能揣度。
……
与此同时。
张宁已经率领着千余名玄甲军骑兵,抵达了袁军主营之外。
巨大的营寨,此刻门户大开,一片死寂。
只有几面残破的“袁”字大旗,在风中无力地飘摇着,像是在为这座大营的主人,送上最后的哀悼。
张宁没有立刻冲进去。
她勒住战马,举起右手,身后的骑兵令行禁止,瞬间停下了脚步。
“派一队斥候进去,探明情况。”
谨慎,是张宁从尸山血海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东西。
很快,斥候便飞马回报。
“将军,营中已无抵抗!所有士兵都已放下武器,聚集在校场之上,等待受降!”
张宁闻言,这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一挥手,率领大军,缓缓驶入了这座庞大的营寨。
营寨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凄惨。
到处都是随意丢弃的兵器和甲胄,营帐歪歪斜斜,许多地方还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腐烂、伤口发脓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数万名袁军士兵,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聚集在中央的校场上。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看到玄甲军进来,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早已接受了任何命运的安排。
张宁的心中,没有丝毫的同情。
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她立刻下令,让士兵们接管营寨的防务,控制所有要道,并开始收缴这些溃兵的武器。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清查中军大帐的校尉,神色古怪地跑了过来。
“将军!”
“何事?”张宁皱眉。
那校尉凑到张宁马前,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为难的表情。
“将军,我们在文丑的中军大帐里……发现了一些……女眷。”
“女眷?”张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敌将家眷而已,按俘虏处置即可,有何大惊小怪的?”
“不……不是……”那校尉的表情更加古怪了,“其中有一个,属下觉得,您最好亲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