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牛府花厅内,炭盆依旧烧得暖和,上好的龙井茶汤澄澈,香气袅袅。然而,端坐其中的牛子厚与江荣廷,气氛却与昨日的热络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滞。
牛子厚几次端起茶杯,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干巴巴的“荣廷,喝茶,喝茶”。他脸上那惯常的爽朗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神游移,不复昨日的干脆利落。
江荣廷是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出牛子厚的异常。他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端起茶杯,轻轻啜饮,等待着对方开口。他猜测,或许是募款之事遇到了什么阻碍?或是牛夫人对此事有异议?
终于,牛子厚像是下定了决心,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铛”的一声轻响。他搓了搓手,脸上堆起极其不自然的笑容,目光甚至不敢与江荣廷对视,支支吾吾地开口道:
“荣廷啊……这个……昨日你所托之事,为兄定当全力去办,商会那边,我已安排妥当,稍后便同你过去。”
“多谢牛兄!”江荣廷拱手,心中稍安。
但牛子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吞吐:“只是……只是……唉,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昨日与你嫂夫人商议此事,她……她对你亦是极为欣赏,说是……说是若能亲上加亲,这资助边务,便更是……更是名正言顺,倾力相助亦无不可……”
江荣廷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愕然抬头,看向牛子厚:“牛兄,此言何意?何为……亲上加亲?”
牛子厚老脸一红,避开江荣廷的目光,低声道:“便是……便是我家三女淑欣,年已及笄,品貌尚可……你嫂夫人的意思,是想……想将淑欣许配于你,结为秦晋之好。如此,你我便是一家人,这延吉边务,如同我牛家自家之事,资助起来,也……也更无顾虑……”
“什么?!”江荣廷闻言,饶是他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怔住,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强烈的愕然与别扭之感。
娶妻纳妾,对他这般地位的武官而言,本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关键是,这牛家三小姐是何等样人,他连见都未曾见过!若是在别处偶遇,自己相中了,那另当别论。可如今这般,如同谈生意一般,作为换取巨额资助的条件被提出来,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心中那股别扭劲,难以言喻。
他沉默着,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花厅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牛子厚见他久久不语,脸色也不好看,心中更是尴尬羞愧,连忙补充道:“荣廷,你……你莫要误会,也莫要为难。此事……此事你若觉得不妥,就……就当为兄没说过!募款之事,我既已答应,依旧会全力去办,绝无二话!”他这话倒是发自肺腑,若非夫人坚持,他绝不会开这个口。
江荣廷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牛子厚一眼。他从对方那窘迫而真诚的眼神中,看出这并非其本意,多半是受了内宅的压力。他心中暗自苦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牛子厚啊牛子厚,我拿你当兄弟,你这……是想当我爹啊?”
但这丝不快和别扭,很快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延吉军营中那些面色焦黄、啃着硬饼的士兵,那些在寒风中冻得手脚溃烂、哀嚎痛苦的年轻面孔,还有那库房里所剩无几的存银,徐世昌那边遥不可及的拨款,以及未来扩编靖边军、购买德械装备、支付德国教官薪水的巨大开销……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没有钱,莫说强军,连维持现状都难,数千将士的性命都可能不保!
个人那点别扭、尴尬,与边境大局、与麾下数千弟兄的生死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放下茶杯,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看似平和甚至带着点“荣幸”的笑容,对着坐立不安的牛子厚拱了拱手,语气尽量显得自然:
“牛兄言重了。能得牛兄与嫂夫人如此看重,愿将千金下嫁,是荣廷的福气,岂有觉得不妥之理?只是……只是此事过于突然,荣廷一时惊喜,未能反应过来罢了。”
他顿了顿,仿佛经过慎重考虑,继续说道:“牛家小姐,金枝玉叶,贤名在外。若能得此良缘,既是荣廷之幸。此事……荣廷应下了。一切但凭牛兄与嫂夫人安排。”
听到江荣廷最终点头应允,牛子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深的愧疚感也涌了上来。
婚事既已口头定下,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得超乎想象。
牛子厚似乎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那点愧疚,行动极为迅速有力。他当即亲自陪同江荣廷前往吉林商会,凭借其无人能及的威望,向以松毓会长、牛翰章副会长为首的众商贾,动情陈述延吉边防之艰辛、将士们之苦楚,以及江荣廷为国守边之决心。
或许是牛子厚的号召力,或许是江荣廷的“准姑爷”身份增加了信任度,也或许是商人们确实心怀家国,募捐进行得异常顺利。
最终,一笔巨款迅速集结到位:
牛子厚,兑现承诺,个人出资 十万两白银。
陈福代表德盛商行,认捐十万两,既是支持边防,也是显示德盛的实力与担当。
吉林商会各商户,在牛家父子和松毓会长的带动下,踊跃捐款,共计集资 十二万两。
三项合计,总额高达 三十二万两 的巨额款项,如同甘霖,即将滋润那干涸危险的延吉边防。江荣廷看着这笔沉甸甸的银票,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