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的一个清晨,归云客栈刚卸下门板,跑堂小六打着哈欠准备迎接新一日的营生,就被门口横着的一个身影吓了一跳。
那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衣衫料子本是上乘的苏绸,此刻却皱巴巴地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酒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隔夜的浓重酒气。他就那么毫无形象地蜷缩在客栈门槛旁,睡得正沉。
“哎哟喂!这位客官,醒醒!这儿可不能睡啊!”小六皱着眉头,上前轻轻推了推他。
那醉汉被扰了清梦,不耐烦地咕哝了几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浑浊没有焦点。他挣扎着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第一句话便是:“酒……给我酒……”
小六见他醒了过来,松了口气,但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又忍不住掩了掩鼻子:“客官,您要喝酒也得进店里坐着喝不是?您这挡着门口了……”
醉汉似乎清醒了些,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也不看小六,直接伸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看起来颇为沉甸甸的绣花钱袋,“哗啦”一声,竟倒出好几锭雪花白银在门口的条凳上。他大手一挥,带着宿醉未醒的豪气,舌头还有些打结:“啰嗦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这些……够了吧?”
小六一看银子,眼睛一亮,又见对方是先付钱的主,心里的那点不耐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堆起了职业的笑容:“够!够!客官您里边请!好酒好菜马上就来!” 他一边手脚利落地将银子收起,一边朝里面喊道:“小白!快来招呼这位贵客,雅座请!”
正在擦拭桌椅的南宫翎闻声而来,看到这醉汉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复了杂役的恭顺模样,上前扶住那摇摇晃晃的醉汉:“客官,您这边请,小心台阶。”
醉汉也不客气,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南宫翎身上,被他半扶半架地带到了大堂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小六则快步走到柜台边,低声向正在核对账目的秦月娥汇报了情况。秦月娥抬眼看了看那醉汉的方向,神色平静。她经营客栈多年,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醉汉更是寻常。如今店里又有南宫翎这样身手不凡的“自己人”在,她心里更是有底。既然对方已经爽快付了钱,开门做生意,没有将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按他要求的,上好酒好菜便是。多留意着点,别让他扰了其他客人。”秦月娥轻声吩咐道。
小六应声去了后厨。
很快,酒菜上桌。那醉汉也不用人让,自顾自地斟满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又猛灌了几口,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解渴的清水。几杯烈酒下肚,他的眼神更加迷离,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笔墨……意境……俗物……”,声音不大。但渐渐地,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时而拍着桌子激昂地吟诵些支离破碎、无人能懂的诗句,时而又伏在桌上,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嘴里嘟囔着“知音难觅……明珠蒙尘……”之类的牢骚话。
这怪异的行为和时高时低的声音,很快引起了周围几桌客人的不满。大家来客栈是用餐歇脚的,不是来听一个醉鬼发酒疯的。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干脆换到了离他更远的座位。
终于,一位熟客忍不住对过来添茶的小六抱怨:“小二哥,你们店怎么回事?能不能管管那位?这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小六一脸为难,只好又跑到柜台前请示秦月娥:“掌柜的,您看这……”
秦月娥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她放下账本,正思索着是该上前温言劝阻,还是让南宫翎想办法让他安静些。就在这时,那醉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脑袋一歪,竟直接趴在桌子上,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竟是又睡着了!
大堂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其他客人低声的议论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秦月娥见状,松了口气,赶紧对小六和走过来的南宫翎吩咐道:“快,趁他睡着了,把他扶到楼上的客房去。动作轻点。” 她又补充了一句,“房钱就从他自己刚才给的那些银子里扣。”
小六却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掌柜的,他给的银子……付了刚才那桌酒菜,剩下的……怕是不够住店的钱啊。”
秦月娥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先安置下再说。等他醒了,再让他补上。小白,你多留意着点他那间房,别让他醒了偷偷溜了。”
“明白,掌柜的。”南宫翎点头应下,和小六一起,一人一边,将那沉甸甸的醉汉架了起来,费力地往二楼客房搬去。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客房。那醉汉悠悠转醒,头痛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精致的雕花木床、干净的桌椅……这不是他往常醉倒的街头巷尾。
他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往怀里摸去。空的!那个他记忆中沉甸甸的钱袋不见了!
“糟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场景他太熟悉了。定是又醉倒在哪个酒肆客栈,被人抬了进来,钱袋里的钱怕又是被他花光了。他暗骂自己误事,同时也开始盘算如何脱身。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拉开房门一条缝,探出头去。走廊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他心中一喜,侧着身子就想溜出去。
然而,他刚小心翼翼地挪出房门,没走两步,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清朗声音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客官,您这是醒了?打算去哪儿啊?”
醉汉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只见那个白天扶他进来的年轻杂役,正倚在走廊的柱子上,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了然的锐利。
醉汉到底是经历过不少类似场面,脸上瞬间堆起惯有的、混不吝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啊哈……小哥,是你啊。屋里闷得慌,我……我出去走走,醒醒酒,醒醒酒。”
南宫翎却不吃这套,他站直身体,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正好堵住了下楼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出去走走当然可以。不过,我们掌柜的吩咐了,客官您要走也行,得先把住店的房钱,还有之前酒菜的尾款,一并结清了才好。”
“钱……啊哈……”醉汉脸上露出夸张的、宿醉未醒的迷茫表情,开始装傻充愣,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着,“钱……我的钱袋呢?哎呀,是不是丢在哪里了?你看我这记性……”
南宫翎见状,也不跟他多废话,突然扯开嗓子,朝楼下大喊一声:“掌柜的!有人想吃霸王餐!”
这一声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楼下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哐当”一声,客栈大门被小六眼疾手快地关上了,还顺手插上了门闩。后厨方向,身材魁梧、手里还拎着一根擀面杖的张师傅也闻声赶了过来,虎着脸站在楼梯口。文先生原本在教小雅识字,听到动静,立刻皱了皱眉,拉着好奇想张望的小雅,从后门暂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转眼间,南宫翎、小六、张师傅三人就形成了合围之势,将那醉汉堵在了二楼的走廊里。
这时,秦月娥才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缓步登上楼梯。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神情平静,并无怒色,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那醉汉,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
她站在众人面前,目光落在脸色终于有些发白、眼神开始慌乱起来的醉汉身上,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这位客官,住店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看,您这是想‘私了’呢,还是想‘公了’?”
那醉汉被这阵仗彻底吓住了,他平日里耍无赖对付单个伙计或许还行,何曾见过这等关门“围堵”的架势?尤其是那位女掌柜,看着年轻貌美,眼神却锐利得让他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