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温柔地笼罩着清水镇,归云客栈门前的灯笼已然点亮,晕开一团暖黄的光。阿竹在济世堂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来到了客栈门口。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迈过了那道对他来说曾重若千钧的门槛。
客栈大堂里,小雅正坐在靠窗的桌边,就着灯光翻阅着今日学堂的笔记,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恬静。文先生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小雅!”阿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充满活力。
小雅闻声抬起头,见是阿竹,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如同初春融雪后绽放的小花:“阿竹哥!你回来啦?” 她放下手中的笔记,快步迎了上来,“你刚才跑得好快,我叫你都没听见。”
这时,文先生也从算盘上抬起头,带着几分了然和戏谑看向阿竹:“哟,我们小阿竹又杀回来了?刚才怎么回事啊,跟见了鬼似的,话都没留一句就跑没影了,害得我们小雅白跑一趟济世堂。”
阿竹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文、文先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有点事,想跟小雅……单独说一下。” 他说完,用恳求的眼神看了看小雅,又飞快地瞄了一眼文先生。
小雅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虽然疑惑,但还是转头看向母亲,软软地请求道:“娘亲……”
文先生看着女儿,又看看面前这个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半大少年,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笑了笑,挥挥手,语气带着纵容:“去吧去吧,年轻人有自己的悄悄话。别跑太远,天色不早了,说完就回来。”
“谢谢文先生!” “谢谢娘亲!”
两个孩子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阿竹拉起小雅的手腕,两人一溜烟就跑出了客栈,融入了镇子渐深的暮色里。
他们跑向镇子东头那棵熟悉的大古树下,这里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分享秘密的“老地方”。初夏的晚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轻柔地拂过面颊。
一路上,小雅似乎想缓解阿竹莫名的紧张,开始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今天学堂里的趣事,声音像欢快的溪流。
“阿竹哥,你知道吗?今天夫子讲《山海经》,说到那个‘刑天’,被砍了头还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继续战斗,真是太厉害、太神奇了!” “嗯,是挺厉害的。”阿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里还在反复排练待会儿要说的话。 “还有啊,今天写字课,周小胖那个迷糊蛋,又把墨汁弄到脸上了,像个大花猫,可把大家乐坏了!” “呵…是嘛。”阿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对了,钟灵溪姐姐今天还来学堂看我们了呢,给我们带了她自己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可惜你没来……” “哦……”
小雅终于察觉到阿竹的异常,他今天的回应远不如往日那般热烈,甚至有些敷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阿竹,歪着头,关切地问:“阿竹哥,你到底怎么了?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吗?你从刚才起就怪怪的。”
两人此时已来到古树下,虬结的树根裸露在地表,是他们常坐的地方。阿竹看着小雅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反问了一个问题,声音有些紧绷:
“小雅……你觉得,文博哥,还有林安师兄,他们……是不是特别有男子汉的气概?”
小雅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地思索起来,手指点着下巴:“嗯……林安师兄的话,感觉更明显一些呢。上次山匪来的时候,是他保护了月娥姐姐和大家,那么危险他都一点都不怕。文博哥嘛……”她顿了顿,“我以前只觉得他心地好,对谁都温和。但这次,他敢一个人离开家,出去游学三年,我觉得……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呢。他们都很厉害!”
阿竹听到小雅也这么想,仿佛找到了共鸣,用力地点点头:“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稍微流畅了一些,开始讲述他知道的故事,“小雅,你知道司夜婆婆吗?就是前段时间住在济世堂的那位……”
“嗯,知道一点。”小雅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和好奇,“听娘亲说,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侠。”
“对,她就是一位女侠,是师傅……很重要的人。”阿竹的声音低沉了些,“她去世了,师傅要送她的骨灰,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他们以前相识的山谷,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小雅安静地听着,表情也变得庄重起来。
阿竹看着小雅专注的神情,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所以……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跟师傅一起去!我要跟他出去,送司夜婆婆,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经历很多事情,要学好本事,要……要成长为一个像林安师兄、像文博哥那样,勇敢、有担当的男子汉!”
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张地看着小雅的反应,等待着预料中的失落或泪水。
小雅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纯粹、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明亮温暖。她看着阿竹,眼神清澈而真诚,用力地点着头:
“阿竹哥,你要出去历练吗?太好了!我觉得你一定能行的!” 她的声音清脆而肯定,“在我心里,阿竹哥一直都很厉害啊!就像你以前跟我说的,男子汉要志在四方,要保护想保护的人!你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啊!我支持你!”
阿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预想中的悲伤场面完全没有出现。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跳起来:“真、真的吗?小雅!你不生气?不伤心?太好了!我刚才……我刚才就是怕你难过,看到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才吓得跑掉了……”
看着阿竹如释重负、高兴得像个孩子的样子,小雅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她用力地摇头,声音轻快:“我怎么会伤心呢?阿竹哥是为了变得更好才离开的,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那强撑着的、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下的泡沫,在说到“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时,终于维持不住,无声地破碎了。眼眶里迅速积聚起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阿竹看见,但瘦小的肩膀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小雅?”阿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慌了神,“你……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你要是难过,我……我就不走了!真的,我不走了!” 他急得语无伦次,只想立刻收回刚才的决定。
“不要!” 小雅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反驳,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阿竹的衣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哭!我不难过!阿竹哥……阿竹哥要是因为我……因为我这点没出息的眼泪就不走了……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真的会恨你的!”
她说着最“狠”的话,眼泪却像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她终于忍不住,一头扎进阿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他胸前粗布的衣衫里,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对朋友远行的不舍、对未来的担忧,还有那份强装坚强却最终崩溃的委屈。
阿竹哪见过这架势,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他感觉胸前的衣襟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浸湿,小雅的身体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他听着她那句“恨你一辈子”,心里又酸又涩,又慌又乱,只能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
“好,好,小雅你别恨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你别哭了……你别哭了……我……我保证会回来的,我肯定会变成很厉害的男子汉回来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受不了了。小雅的哭声像是有感染力,勾起了他心中所有隐藏的、对熟悉小镇的不舍,对未知前路的彷徨,以及对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深厚情谊。鼻子一酸,眼眶一热,他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混入小雅的泪水中。
“呜呜……小雅你别哭了……你哭得我也想哭了……”
“呜呜呜……阿竹哥你也要保重……一定要好好的……”
“嗯……呜呜……你也是……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
“……你……你以后要是遇到好玩的事,要记得……记得写信告诉我……” “一定……呜呜……我一定写……”
暮色四合,古树之下,两个半大的孩子紧紧相拥,哭作一团。他们用最真诚、最狼狈的眼泪,诉说着对彼此最深厚的情谊,也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关于成长与分离的约定。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对青梅竹马的纯真友谊,轻声吟唱着祝福与期待。远处的归云客栈,灯火温暖,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孩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