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郑经沉思的面容和阮文岳略带警惕的眼神,以及陈瞻那看似恭顺实则试探的姿态。
郑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拆开那封郑梉的亲笔信,快速浏览了一遍。信中内容与陈瞻所言大同小异,措辞极为谦恭,反复表达对黎朝新君和大明的忠诚,强调南方海防的重要性与自身力量的不足,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得到“天朝水师友军”的“指导与协助”。
合上书信,郑经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看向陈瞻:“郑都统心系海防,忠于王事,其志可嘉。南方水师乃安南屏藩,增强其力,于国于民,确为好事。”
陈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连忙躬身:“将军明鉴!我主正是此意。”
然而,郑经话锋一转:“不过,协助整训水师、更新战船,涉及兵甲器械、战法操典,乃至钱粮耗费,非同小可。我大明水师北上助战,将士用命,船械损耗亦是不小,如今首要任务是休整补充,以卫戍升龙海疆及清剿残余海盗。此事,需从长计议。”
陈瞻心中一紧,知道这是婉拒的托词,但仍不死心:“将军所言甚是。只是海防事关重大,西洋夷人亡我之心不死,葡萄牙舰船虽暂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若能尽早加强南方水师,与天朝水师南北呼应,则海疆安如磐石。至于所需钱粮物料,南方虽不富庶,我主愿尽力筹措,绝不让天朝友军白白劳心费力。”
这时,阮文岳轻咳一声,开口道:“陈先生,贵主有此拳拳报国之心,实乃朝廷之福。不过,朝廷新立,百端待举,北方莫逆虽溃,余烬未熄,各处安抚、整军、恢复民生皆需倾注国力。水师之事,固然重要,但总需分个轻重缓急。” 他看向郑经,“将军,下官倒有一愚见。”
“阮首领但说无妨。”郑经示意。
阮文岳缓缓道:“郑都统忧心海防,主动求变,其心可悯,其志可勉。朝廷若全然拒绝,恐寒忠臣之心。不如折中处置:可先允诺派遣数名精通水战、造船之匠师及低阶教官南下,帮助勘验南方水师现状,草拟整训及更替方案,同时考察顺化、岘港等处港口条件,为日后合作奠定基础。至于大规模派遣将领、调拨物资、全面整训……不妨待朝廷厘清北方事务,国力稍复,郑都统亦能更充分展现其诚意之后,再行详议。如此,既不驳郑都统美意,亦不失朝廷稳妥持重之道。”
郑经听罢,暗自点头。阮文岳这个提议,堪称老辣。表面上是部分答应了郑梉的请求,派几个技术人员和低级教官过去,做做样子,表示支持。但实际上,这些人既能摸清南方水师的真实底细和港口防务,又能成为朝廷在南方的一个触角和象征。而将“全面合作”的门槛提得很高,要求郑梉“更充分展现诚意”——这显然是指之前提出的质子、赋税、断绝与葡人往来等核心条件。
陈瞻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听出了这“折中方案”背后的深意。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试探和拖延,甚至可能是渗透。他想反驳,但阮文岳的话滴水不漏,完全站在“朝廷大局”和“体谅郑都统”的立场上,让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反对理由。
郑经趁势开口道:“阮首领此言,甚合情理。陈先生,你以为如何?朝廷目前确有难处,但郑都统之忧亦在情理之中。先派匠师教官南下考察筹备,既解燃眉之急,也为日后深度合作铺路。待北方大定,郑都统若能如约遣子入朝、足额输送钱粮、彻底肃清辖内通夷之举,则朝廷必倾力相助,将南方水师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届时,郑都统便是安南海疆第一功臣,朝廷岂吝封赏?”
这一番话,将皮球又巧妙踢了回去,还把“全面合作”与郑梉履行核心义务直接挂钩。
陈瞻知道,再纠缠下去也难以取得更大进展,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他迅速权衡利弊,脸上重新挂起谦和的笑容:“将军与阮大人思虑周详,安排妥帖,外臣钦佩。此议甚好,既顾全朝廷大局,亦体谅我南方实情。外臣定将此番商议结果,详细禀报我主。相信以我主之深明大义,必能理解朝廷苦心,并尽快落实相关事宜,以表忠诚。”
他这话也是绵里藏针,暗示“尽快落实相关事宜”可能不包括那些核心条件,但至少表面上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
郑经也不点破,笑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陈先生往返奔波了。贵主书信,本将已阅,其中忠诚,朝廷自会记下。还望贵主能早日将允诺的后续粮草起运,以安北伐将士之心。至于派遣匠师教官之事,待本将禀明沈制置使后,便会着手安排。”
“多谢将军!”陈瞻躬身行礼,知道这次会谈该结束了,“外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返回顺化复命。”
“陈先生慢走。来人,代本将送送陈先生。”郑经吩咐道。
陈瞻再次行礼,退出了偏殿。
殿内只剩下郑经和阮文岳二人。阮文岳低声道:“将军,这郑梉派谋士前来,以退为进,心思深沉啊。他所求水师协助,恐怕不止是想增强实力那么简单。”
郑经冷笑:“无非是想借我大明之力,壮大自身,同时摸清我们的态度和底线,甚至可能想借机接触我水师内部,探听虚实。他这一招,不算不高明。”
“那我们派去的匠师和教官……”阮文岳有些担忧。
“派,当然要派。”郑经目光深邃,“但要派可靠之人,最好是既懂技术,心思又缜密,善于观察和应对的。他们的任务,明面上是考察协助,暗地里,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要把南方水师的真实情况,港口的布防,郑梉与外界(尤其是葡萄牙人)的联络情况,尽可能摸清楚。同时,也要适当传播朝廷的威德和王化的好处。”
阮文岳明白了:“此乃‘阳谋’。他既开口求援,我们便顺势而入。只是需叮嘱派去之人,务必谨慎,安全第一。”
“不错。”郑经点头,“此事我会亲自挑选人选,并密令戚将军,水师在南方海域的活动要加强,给郑梉持续施加压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对我们派去的人怎么样。”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清化的位置点了点:“阮首领,接下来你的重心,还是要放在整军经武、巩固北方上。南方之事,以‘拖’和‘探’为主。待我们新军练成,北方彻底消化,粮草物资储备充足……届时,无论郑梉是真心归附还是假意敷衍,我们都有足够的筹码和实力,来决定南方的最终走向。”
阮文岳精神一振:“末将明白!定当尽快练出一支强兵!”
郑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你也辛苦了,刚从凉山回来,又忙于筹划。早些回去休息吧。安南的未来,离不开你这样的柱石之臣。”
“将军保重身体,末将告退。”阮文岳心中感动,行礼后缓缓退出。
独自站在殿中,郑经望着南方,目光悠远。与郑梉的博弈,是一场需要耐心和智慧的长棋。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而派往南方的那些人,将成为这盘棋上关键的几枚棋子。他走回案前,开始斟酌给沈廷扬的奏报,以及挑选南下人选的名单。海风仿佛从南方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和未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