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节的气氛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已十分浓郁,连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然而西苑深处,皇家格物院所属的军工坊区内,却依旧是另一番景象。
炉火日夜不熄,映照着工匠们淌满汗水和烟灰的脸庞,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与拉风箱的呼哧声交织,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响。
徐明远裹着一件夫人新赶制的棉袍,眼窝深陷,正与鲁胜、陈观等人围在一座刚刚熄火、尚有余温的坩埚旁。
空气中弥漫着焦煤与金属的混合气味。
几名工匠正用长钳,小心翼翼地从坩埚中夹出一块暗红色的、形状不甚规则的钢锭。
“徐侍郎,鲁大使,陈博士,这便是按新‘层叠复合’法,选用不同矿源生铁,调整了渗碳时辰,又经三次折叠锻打所得。”
老工匠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期盼。
那钢锭被置于铁砧上,稍待冷却,鲁胜便迫不及待地亲自操起一把特制的重锤,示意徒弟用大锤配合。
他看准位置,猛地砸下!
“铛——!”
一声沉闷却异常坚实的巨响回荡在工坊内,与之前某些次品锻打时发出的脆裂或沉闷声截然不同。
鲁胜俯身,仔细查看锤击处,又用锉刀小心地锉开一小块表面,观察断口。
只见断口呈现出细密均匀的纹路,色泽青灰,质地致密,与之前那些要么晶粒粗大、要么夹杂气泡裂纹的样品判若云泥。
鲁胜古铜色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看向徐明远和陈观,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了!这次…真的成了!”
陈观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算纸和炭笔,飞快地记录下此次冶炼的各项参数——投料比例、火候控制、锻打次数……他的手甚至因兴奋而有些微微颤抖。
这套由他主导设计、旨在寻找最优配比与工艺的数据记录和分析方法,终于见到了决定性的成果。
徐明远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巨大的喜悦同时涌上心头。
为了这“层叠复合”的炮钢,格物院上下耗费了无数心血,经历了太多不眠之夜和失败的打击。
“立刻按此工艺,全力浇铸‘正德甲型’速射炮的炮胚!尤其是标注送往宣府和月港的那一批,优先保障,日夜赶工!”
徐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还有,将此次成功的数据、流程,详细记录,形成定例,刊入《格物院造办则例》!”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门炮的问题。
这意味着大明在关键军工材料上取得了质的突破,为后续更强大、更可靠的火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陛下期盼的“更利的炮”,终于有了着落。
就在格物院沉浸在突破的喜悦中时,西苑精舍内,朱厚照也接到了徐明远的急报。
他仔细阅读着奏报中关于新炮钢成功的描述以及附上的初步性能评估,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徐明远、鲁胜、陈观,皆有大功于社稷!”他放下奏报,对王岳道,“传朕旨意,格物院上下,所有参与此项目的工匠、吏员,赏半年俸禄!徐明远赐麒麟服,鲁胜、陈观赐飞鱼服,以示殊荣!”
他顿了一顿,眼中光芒闪动:“告诉徐明远,新炮钢既成,速射炮量产需再提速!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正月结束前,第一批三十六门成品炮,必须交付兵部!宣府和月港水师,各分一半!”
“是,皇爷!”
王岳连忙应下,他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处理完格物院的事,朱厚照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来自广州的密奏上。
是王良关于潘家案后续审理以及抄家情况的汇报。
潘家百年积累,财富惊人,田产、宅邸、商铺、现银、珠宝古玩……抄没的资产总额,竟相当于广州市舶司往年巅峰时期数年的税收!
王良在奏报中请示,这些巨额资产如何处置,尤其是那些难以立刻变现的田产、商铺。
朱厚照沉吟片刻,提笔批复:“所有查抄现银、易于变现之物,充入市舶司,依前旨用途。田产、商铺等,可由市舶司牵头,联合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公开招标发卖,价高者得,所得银钱同样入库。记住,过程务必公开透明,杜绝中饱私囊,朕会派专人巡查。”
他这一手,既充实了国库和新政的专项资金,又避免了官府直接经营产业的弊端,还能借此机会,将部分优质资产转移给那些支持新政、守法经营的商人,进一步分化瓦解旧有的利益集团。
放下笔,朱厚照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零星雪花。
格物院的炉火,广州抄没的资财,宣府将士的渴盼,月港水师的等待……这一切,仿佛化作了无形的燃料,注入帝国这台开始加速的机器之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低声自语,“器已渐利,接下来,便是看如何用好这器,劈波斩浪了。”
年关的钟声,似乎也带来了新的希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