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海龙屯临时行辕。
秋风扫过战场,血腥气已被草木灰与药味掩盖。临时搭建的医帐内,韩灵儿正为林惊澜换药。他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灼伤已开始收口,但内腑震荡之伤仍需时日调养。
“王爷不可再妄动真气,至少静养半月。”韩灵儿语气难得严肃,“那火种反噬之力阴毒异常,虽被紫阳真气化解大半,但经脉仍有暗伤。陈姑娘那边亦是如此,她强行剥离本源,神魂受损比王爷更重,需长期温养。”
林惊澜闭目调息,缓缓道:“她何时能醒?”
“昨日施针后已有苏醒迹象,最迟明后日。”韩灵儿轻叹,“只是……她眉心黑印已散,体内再无半点火种波动,怕是与常人无异了。这究竟是福是祸……”
帐外传来脚步声,慕容婉与柳如烟联袂而入。
“王爷,”慕容婉抱拳,“播州境内残敌已基本肃清,杨应龙之子杨朝栋率数百亲兵逃入黔南深山,末将已派精骑追剿,并传檄周边土司不得收容。其余杨氏族人、党羽,已按名单擒拿,等候发落。”
柳如烟接着道:“屯内百姓伤亡统计已毕,死于战火者约八百,死于杨应龙暴政及血祭者逾一千三百。现屯内尚余军民两万余人,粮草可支月余,但房屋损毁严重,尤其地宫崩塌引发小范围地陷,后山部分屋舍已不宜居住。”
林惊澜睁开眼:“传令,开仓放粮,按户赈济。调拨军中医官,全力救治伤患。房屋损毁者,可暂居军营空帐,待朝廷派遣工匠重建。阵亡将士,无论敌我,皆妥善安葬,立碑记名。杨应龙及其党羽家产,除部分犒赏将士,余者充公,用于抚恤与重建。”
“是!”慕容婉应道,又犹豫一下,“王爷,播州宣慰使一职……”
“播州杨氏,世袭终结。”林惊澜语气斩钉截铁,“此地设播州府,划归贵州布政使司直辖。首任知府,由朝廷选派干员担任。原杨氏麾下土兵,愿归乡者发放路费,愿从军者经考核可编入贵州卫所。至于杨兆龙……”
他顿了顿:“此人献城有功,然其子杨国柱顽抗被诛,其家族与杨应龙牵连太深。可免死罪,削去一切官职,迁其全家至湖广安置,给田百亩,令其自食其力,永不得回黔。”
这番处置,既彻底瓦解了杨氏土司统治根基,又体现了赏罚分明,更顾及了战后民生。慕容婉与柳如烟皆心悦诚服。
“另外,”林惊澜看向柳如烟,“地宫废墟清理如何?可发现异常?”
柳如烟神色一肃:“按王爷吩咐,由‘陷阵营’老兵与‘听风阁’好手共同清理。除大量尸骸、破碎祭器外,确找到些许残留的暗红晶体碎片,共十七块,最大不过指甲盖大小,均已无能量波动。这些碎片……已按陈姑娘昏迷前的叮嘱,用铅盒密封,由专人看管。”
林惊澜点头:“妥善保管,待陈姑娘苏醒后再做定夺。传令下去,地宫原址彻底填埋,立碑警示,严禁任何人挖掘。”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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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陈芷兰终于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简陋却干净的军帐顶棚,以及韩灵儿惊喜的脸庞。“陈姐姐,你醒了!”
陈芷兰想动,却发现浑身无力,脑中更是空荡荡的,往日那种如影随形的灼热与混乱感……消失了。她怔了怔,下意识抬手摸向眉心。
光滑一片。
“黑印……没了?”她声音沙哑。
“没了,火种波动也感应不到了。”韩灵儿扶她坐起,递过温水,“王爷说,应是源晶破碎时,与你体内本源同归于尽。你现在就是普通人,只是神魂与经脉受损,需好生调理。”
普通人……陈芷兰捧着水碗,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纠缠她半生、驱使她作恶的魔物终于离体;悲的是,那伴随魔物而来的、诡异强大的力量也随之消失,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帐帘掀开,林惊澜缓步走入,气色虽仍苍白,但行动已无大碍。
“王爷……”陈芷兰欲起身行礼,被林惊澜抬手止住。
“感觉如何?”
“轻快了许多……也……空了许多。”陈芷兰苦笑,“像是做了场漫长的噩梦,终于醒了,却不知梦外该做什么。”
林惊澜在榻边坐下,看着她:“噩梦已醒,便是新生。你助朝廷平定大患,功不可没。待回京后,本王会奏明朝廷,为你正名。若你愿意,可留在王府,或去‘慈济堂’助沈素儿行善积德,安稳度日;若想远离京城,也可择一山水佳处,颐养天年。”
陈芷兰沉默良久,眼中泛起水光。她想起自己曾是妖妃“圣徒”,想起地宫中那些被血祭的无辜者,想起自己双手也曾沾满血腥。
“王爷……不怪罪芷兰过往罪孽?还愿……收留?”
“功过不相抵,但可相衡。”林惊澜语气平和,“你已用行动赎罪,更险些付出性命。过往如云烟,未来方可贵。”
陈芷兰泪水滑落,深深俯首:“芷兰……愿追随王爷,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赎前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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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播州局势初步稳定,各项善后有条不紊。林惊澜伤势稍愈,决定启程回京。
临行前,慕容婉率众将送别。
“王爷,末将暂留播州,待朝廷派遣的知府到任、防务交接完毕,再率‘惊澜军’主力北返。”慕容婉道,“贵州都指挥使司已增派兵马协防,黔南追剿亦在继续,请王爷放心。”
林惊澜颔首:“你办事,我放心。将士们有功必赏,阵亡者抚恤加倍。另外,此次‘陷阵营’老兵与‘听风阁’好手,皆立殊功,名单我已看过,回京后一并叙功。”
“末将代将士们谢过王爷!”
车驾缓缓北行。陈芷兰与韩灵儿同乘一车,她靠窗望着逐渐远去的黔山,神色宁静。手中,握着韩灵儿为她调制的安神香囊。
柳如烟策马跟在林惊澜车驾旁,低声道:“王爷,京城传来消息,方主事那边……遇到些麻烦。漕运总督衙门联合几位勋贵,上书弹劾她‘以女子之身擅权干政、苛查旧例、动摇国本’,太后那边……态度似乎有些微妙。”
林惊澜眼神微冷:“知道了。还有何事?”
“辽东方面,叶赫部布斋秘密来讯,称努尔哈赤已初步镇压内部异动,并似与朝鲜有所接触。西北……倒是平静,方清荷推行的清丈试点,在杨镇山将军支持下,于陇西三县悄然开始。”
“多事之秋啊。”林惊澜轻叹,随即语气转坚,“传令下去,加快行程。本王倒要看看,这京城的风,要往哪边吹。”
车马辚辚,碾过初冬的官道。西南的烽烟暂熄,但更广阔天地间的风云,正悄然汇聚。
而车厢内,陈芷兰无意识地摩挲着眉心曾经黑印所在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丝极微弱的、清凉的悸动,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