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军机堂书房内,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一道凝重的影子。
荀彧斜倚在榻上,锦被掩不住清瘦的身形,案上堆积的公文还摊开着,朱笔却已悬在半空,许久未曾落下。
自长安传来游尘受封天策上将、唐公的消息后,荀彧的心便如坠冰窟。
位在三公之上,总领天下征伐,这等权柄,早已超越人臣之极。随着势力的继续发展,就算游尘无心更进一步,麾下文武也会把他抬上那个位置。
【到那时,夹在主公和陛下之间,我该如何自处?】
连日来,政务繁冗如织,心事沉郁似铅,终究拖垮了荀彧还算不错的身子。
“文若,文若,你感觉如何了?”
门被轻轻推开,游尘风尘仆仆,身后跟着田丰、郭嘉、荀攸,四人神色皆带着忧虑。
荀攸收到郭嘉传信,一路马不停蹄从青州赶回来探望。
游尘得知荀彧积劳成疾病倒了,当即将西域诸事交托尤英、鲁肃二人,他则轻装简行,星夜兼程,仗着琥珀恐怖的速度和耐力,五日内疾驰六千多里,终于赶回邺城。
荀彧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游尘按住:
“文若躺着便是。”
游尘声音轻柔,亲自为荀彧掖好被角,叹息道:
“是我疏忽了,让文若劳心至此。”
荀彧避开游尘的目光,望着帐顶的纹饰,声音有些低沉:
“主公受封天策上将,乃天大的喜事,臣……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的郁结,却好似化不开的墨。
游尘在榻边坐下,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文若所忧心者,是我手中权柄太重,日后恐有不臣之心,对吗?”
荀彧闻言身子一僵,猛地转头看向游尘,眼中闪过惊惶,随即化为苦笑:
“主公,我……”
“我初见文若时,便知先生有王佐之才。”
游尘打断他,语气诚恳:
“昔年我起兵讨伐黄巾,得文若与众军师相助,将军用命,士卒效死,我等才立下此等基业。
这些年,有先生坐镇后方,使河北仓廪丰实,吏治清明,将士们方能安心征伐于前线,拓土万里。
这些功绩,我时刻记在心里,一日不敢或忘。”
游尘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悠远与深邃:
“可汉帝……能做到吗?
董卓之乱,皇帝颠沛流离;李郭专权,朝堂沦为儿戏。如今的大汉,早已不是光武中兴时的气象,百姓流离,四夷窥伺,若只守着‘汉室’二字,终究是坐以待毙。”
“文若可知,我要的,从来不是取代谁。”
游尘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荀彧:
“我要的,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让北地再无胡马南下,让西域重见丝路驼铃,让四海之内,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等天下,汉帝做不到,唯有我等披荆斩棘,方能开辟。”
田丰在旁抚须颔首:
“昔夏桀无道,商汤放之;商纣暴虐,武王伐之。非汤武不仁,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如今乱世,民望安定如久旱盼雨,主公之举,正是顺天应人,何来‘不臣’之说?令君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效仿庸人自扰?”
郭嘉见荀彧眼中疑虑渐消,轻摇羽扇道:
“文若素以洞察人心着称,今日却漏算了一层。
主公与秦皇汉武、乃至古今帝王,都截然不同。”
他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昔始皇帝因自身不善兵事,逼得王翦自污以求苟全:汉高祖困于平城,需陈平奇计方得脱。古之帝王,虽有雄才,亦有其不能及之处,故对麾下功臣常有‘功高震主’之忌——韩信破齐后请封齐王,高祖虽允,终有未央宫之祸;白起为秦破赵,却落得杜邮赐剑之结局。为何?
只因帝王自感力有不逮,恐臣子威望过盛,危及己身。
但主公却不同。”
郭嘉话锋一转,羽扇指向帐外的旌旗:
“北击鲜卑,是主公亲率铁骑踏破轲比能十万大军;西定羌乱,是主公身先士卒冲垮车师、龟兹大阵;收复河西,更是主公策马戈壁,连下张掖、酒泉,直抵玉门关。
自起兵以来,哪一场硬仗不是主公亲赴前线?哪一次逆境不是主公力挽狂澜?”
见荀彧动容,郭嘉走到榻前,语气愈发恳切:
“项羽有‘力拔山兮’之勇,故信英布、彭越而不疑;刘秀有‘昆阳破敌’之能,故任邓禹、冯异而不猜。主公之勇,万夫莫当;游主之谋,神仙难测。最难啃的骨头他自己啃,最凶险的战局他自己扛,麾下诸将的功绩,多是在他开辟的疆场上所立。
如此主君,岂会惧臣下功高?”
荀攸也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恳切:
“我在青州,见百姓因主公新政而丰衣足食,孩童能入学堂,老者有官府赡养,此等景象,便是盛世之兆。主公待我等如手足兄弟,言听计从,从未有过半分猜忌。
对主公而言,我二人在,荀氏便在。
主公他,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荀彧望着三人,又看向游尘。
这位年轻的唐公,此刻的眼中没有丝毫野心,只有一种他从未在别人眼中见过的辽阔。那是囊括四海、兼济天下的胸襟。
荀彧不禁想起这些年,游尘每得一地,必先安抚百姓,招揽贤才,开办学堂医馆,甚至连异族降部都能一视同仁……
这等作为,绝非沉溺于帝王权术的汉帝可比。
游尘见他神色松动,忽然起身,走到案前,取过纸笔,略一沉吟,挥毫写下一首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墨色如泼,只是这笔锋,实在一言难尽。
游尘将诗笺递向荀彧,目光坦荡:
“我所求的,从来不是偏安一隅,而是让强者站在更高处,为天下人谋一个朗朗乾坤。
而这山巅之路,若无文若这般良师益友同行,纵登绝顶,也不过称孤道寡,又有何趣?”
“昔齐桓公得管仲,方有九合诸侯;汉高祖得萧何,乃成四百年基业。文若于我,正如管仲之辅桓公,萧何之佐高祖。当今乱世,若是缺了文若你这位掌控全局的操盘手,纵有百万雄师,亦难定大局。”
荀彧捧着诗笺,目光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句上久久停留。
这诗中藏着的磅礴气象,恰如游尘胸中的天下;而那句“荡胸生曾云”,又似在说容纳百川的胸襟。
他忽然想起游尘北击鲜卑时,曾亲笔写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那份气魄,何曾有过半分私念?
这一刻,多年的忠汉执念,与眼前这位雄主的胸襟、理想激烈碰撞。最终,那道坚守了半生的壁垒,悄然崩塌。
荀彧抬头看向游尘,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主公既有此志,彧愿随主公登顶,看这众山臣服,天下归心。
只是,主公你这字,得练!”
听到荀彧如此调侃,游尘心中一喜,当即应承下来:
“文若所言,自当铭记于心!”
田丰、郭嘉、荀攸相视一笑,帐内的凝重一扫而空。
侍女添上新烛,炉中炭火愈发旺盛,五人围坐榻边,从深夜谈到天明,从河北政务聊到西域风情,从眼下的乱世时局,谈到将来的天下大同。
不觉间,烛火燃尽,天已微亮。
荀彧的病容消去大半,眼中重燃往日的神采。
这一夜的秉烛夜谈,推心置腹,后来便成为了乱世中的一段佳话。
人们都说,正是这份君臣相得的赤诚,让游尘的大业,有了最坚实的根基。
而荀彧的心境转变,也让天下才俊看到——唐公不仅有开拓疆土的雄才,更有海纳百川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