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未彻底散去,但阳光已经刺破云层,将暖意洒在雍京斑驳的城墙上。硝烟味依稀可辨,却已被炊烟和泥土的气息渐渐取代。
林牧之站在重新修缮的皇宫望楼之上,远眺着这座刚刚归于平静的巨城。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雉堞,触到的不仅是石材的粗糙,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实感。
胜利的狂喜早已沉淀,化作心底一片深沉的湖。湖面微澜,映出的是沿途所见百姓那带着期盼与些许惶恐的眼神。
主公,风大。
郑知远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件厚重的披风轻轻落在林牧之肩头。
林牧之没有回头,只是将披风裹紧了些。
知远,你看这雍京,像什么?
像一块刚出熔炉的烙铁,烫,且带着伤疤,但筋骨犹在。假以时日,必成利器。
郑知远的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断刀处,目光扫过城头巡逻的、穿着崭新寒川军服的士卒,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既有疲惫,更有一种昂扬的精气神。
利器……是啊。林牧之微微颔首,但我们不能让它只做利器。它更应该是犁铧,是织机,是承载万民的方舟。
他转过身,看向跟随自己一路从寒川走来的老将,郑知远的眼角又添了几道深纹,但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城内安置如何?可有骚乱?
大体安稳。按照主公定的章程,开仓放粮,以工代赈,修缮屋舍。那些旧吏,听话的留用,冥顽不灵的暂且羁押。只是……
郑知远顿了顿,眉头微蹙,有些士子聚在旧宫门前,吵嚷着要见主公,说什么……要维护圣贤道统,不可尽废礼法。
林牧之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了然。
皇甫嵩虽去,影子还在。不急,让他们吵。天下议会即将召开,自有他们说话的地方。眼下,稳定压倒一切。
稳定,就得有规矩。新朝的规矩,得从我们最拿手的开始立。
苏婉清的声音清越传来,她拾级而上,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账册,素裙在晨风中轻扬,眼底带着一丝倦色,却掩不住那份锐利。
这是初步清点的雍京府库、皇庄田亩数目,触目惊心,也……大有可为。她将账册递给林牧之,指尖在几个数字上轻轻点了点。
林牧之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凝视着她。
婉清,辛苦了。这些日子,亏得你统筹后勤。
苏婉清耳尖微不可察地泛上一抹淡红,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城内。
说这些做什么。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接下来才是真正硬仗。学堂要广建,寒川教材需尽快雕版印发;医馆要普及,防疫药材需调拨;还有这道路、水利……
她语速渐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眼前已铺开一幅详尽的蓝图。
哈哈哈!要俺说,啥规矩都得靠实在家伙事儿!
赵铁柱大步走来,工装上还沾着些许油污,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城西那老官坊,炉子都废了!俺带人看了,按寒川新式高炉改,不出半月,就能产出好钢!到时候,农具、建材,管够!
他激动地搓着大手,喉结滚动,反复念叨着,成了,肯定能成!
林牧之看着他,心头暖流涌动。这就是他的班底,他的依靠。武将定疆,文臣安邦,工匠实业。
铁柱,安全规程,一条都不能省。
他叮嘱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赵铁柱脸色一肃,重重点头。
主公放心!吃过的亏,俺老赵记一辈子!每个炉子、每台机器,俺都亲自盯着装护栏!
众人一番商议,气氛热烈而务实。待郑知远和赵铁柱领命而去,望楼上只剩下林牧之和苏婉清。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牧之,你好像……并不轻松。
苏婉清轻声说,她注意到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的边角,那是他紧张或深思时的小动作。
林牧之长长吁了口气,肩头微微松弛下来,在她面前,他无需完全掩饰那份疲惫与沉重。
轻松?婉清,看着这偌大的江山,想着千千万万张吃饭的嘴,我如何轻松得起来。打仗,有枪有炮,目标明确。可这治国……
他摇了摇头,瞳孔微缩,像是在凝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械系统,每一个齿轮都关乎人命。有时候,我会怀疑,我们带来的这一切,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轭?工业的浓烟,会不会遮蔽了蓝天?效率的追求,会不会压垮了人情?
苏婉清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反驳。她走近一步,素手轻轻按在他紧握栏杆的手背上,温凉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
还记得在寒川,你教我看那机械图纸吗?你说,再复杂的机器,也是由简单的零件构成,找准关键,循序渐进,总能组装起来。
她的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治国亦然。我们有寒川的经验,有忠于你的伙伴,更有愿意拥抱新生活的百姓。怀疑会有,困难更大,但只要我们不忘初衷——科技兴国,民生为本,路就不会走偏。
她顿了顿,眼神坚定地望着他。
这‘长治久安’,不是一蹴而就的仙境,而是需要我们一砖一瓦,甚至一代人、两代人不断修葺的长堤。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林牧之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所有的言语都融在这无声的交流中。是的,他不是一个人。有她在,有他们在,这条革新之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他重新转向远方,目光越过雍京,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疆域,看到了寒川第一座水车开始转动,看到了学堂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长治久安……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这一次,语气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坚毅的责任。
这不仅仅是一个目标,更是一个承诺。
一个需要用汗水、智慧乃至生命去践行的承诺。
脚下的城市,正在苏醒。
一个新的时代,等待着他去书写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