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内,临时加固之地下指挥所。
于激战间隙,诸要员皆集。
灯火通明,映照众人面上未干之血污与恶战方休之疲惫。
凛冽寒风自隙缝灌入,挟刺骨霜气,与室内凝重喘息相绞。
赵统所携木箱已尽数开启。
三千柄新式环首刀分发已毕!
新城精锐人手一柄!
持此摧金断铁、削甲如泥之利刃,无不振奋激昂!
然邓芝面上未见多少喜色。
他深知,利器虽可振一时之气,难解全局之危!
魏军七处地道已开,精锐正源源涌入。
城内防线被急速割裂!
若无通盘应对之策,覆灭仍在顷刻之间!
他深吸一口冰冷之气。
于众人焦灼目光中,取出赵统拼死送达之三只锦囊。
展阅第一囊。
帛上书道:“器以励卒,阱以待骄。地听辨位,水火断根。”
“施行焚城水淹之计!”
邓芝眼中精光乍现!
他知最关键之时机终至!
不禁感重压千钧,然胸中激荡愈烈!
以新锐之器坚阵前之守!
以预设之阱诱骄纵之敌!
以地听之术破潜袭之谋!
以水火之威断涌入之根!
思之愈觉其谋深远精妙,环环相扣!
“丞相已将一切算定!”
邓芝昂首,声沉而穿透,霎时压下所有嘈杂!
他未即下令,而将帛书示于众。
指尖重重划过帛面,如剖开迷雾!
众人面有疑色。
邓芝抚髯,声转沉凝。
“‘器以励卒’,尔等已见其效!”
“三千神兵在握,军心可用,锋刃可恃!”
其目扫过张苞、陈到等将。
“司马老贼今处境危殆,拼死一搏,必求速胜!”
“其求胜之心愈切……”
“我等可设计谋,骄纵其兵卒!”
“此我可乘之隙,故曰‘阱以待骄’!”
孟达闻之,若有所思颔首。
面上疲色似被注入一丝光亮!
张苞则紧握陌刀,目中战意愈炽!
邓芝走至城防舆图前。
手指猛点几处被朱砂特圈、看似平常之街巷。
“此七处,某早已依陛下与丞相密划,设为‘焚城’、‘水淹’之绝地!”
“梁柱墙基内暗储火油、硫磺、干柴!”
“地下暗渠通连蓄水,水闸即在左近!一旦发动,便是炼狱!”
孟达问道:“何为焚城水淹之计?!”
“将军,此乃连环之策。”
“陛下与丞相早料或有今日之危,故令某暗中布下焚城之区与水淹之域!”
张苞骤觉寒意透骨,虎目圆睁。
“军师,此乃新城腹地,我军……”
其后句未能出口,然面上筋肉已然绷紧!
陈到亦面色凝重。
白毦卫统帅之目光死死锁于图上诸点,似在权衡其酷烈与必需!
邓芝神色决绝如铁,不容置辩。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此乃绝境中唯一胜算!”
“然焚城、水淹!”
“皆需引敌入彀,方可奏效!”
“如此!”
“要害在于,如何令魏军心甘情愿,踏入此必死之门!”
他环视诸将,语速加快,如战鼓连催!
“固,我等须行诱敌之策!”
“其一,陌刀、白毦等精锐,须于关键处立威扬势,不惜代价,令魏军确信我军主力、战意皆在于此,引其重兵强攻,缠住其最锐之矛!”
“其二,”其手指划过那几处朱圈外围。
“于此等绝地区域之外围,守军须‘节节抵抗,节节败退’!”
“须败得真切!”
“可弃甲仗,可倒旌旗,士卒可作惶急溃乱之态,令魏军亲见‘缺口’、亲闻‘哀嚎’,自谓已抓住我军力竭崩溃之‘实证’!”
“其三,亦为致命一击!”
邓芝手指最终点于朱圈中心。
“我军须有意‘让出’数条看似能直通太守府、割裂我防线之‘捷径’与‘要地’!”
“待魏军前锋狂喜突入,后续兵马争相涌入以为必胜之际,便是其葬身火海冰窟之时!”
赵统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道:“军师,此计大妙!”
“然……”
“司马懿多疑……”
“故须真真假假,虚实交错!”邓芝接口。
“我精锐死战是真!”
“新兵器之利是真!”
“故其受挫之恼是真!”
“外围疲兵‘溃退’亦须做得真切!”
“更有‘地听’之术为我指明其地下主力动向,保我军‘败’而不‘乱’、‘退’而不‘散’,精准引其入预设之地!”
“司马懿纵有疑心,前线骄兵已动,攻势如潮,他未必能及时扼住!”
“即便扼住,其先锋精锐已入我彀中,亦是重创!”
邓芝目光肃穆地扫过诸将,最后落在孟达身上!
孟达感受到邓芝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
他此刻彻底明了己身之任!
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有屈辱、有决绝,更有破釜沉舟之狠厉!
他抱拳嘶声道:“达明白!”
“某本部久战显疲,正合那力竭溃退之师!”
“军师放心,达纵拼却此身,亦必引魏狗主力,入预定坟场!”
陈到深吸一气,沉声道:“白毦卫愿为全军锋镝与铁壁,缠住敌之最锐,亦为最终扫荡!”
张苞重捶胸甲,铿然作响。
“陌刀队便是那砸不碎、啃不动的铁砧!”
“定教魏狗撞得头破血流,目中唯见某陌刀寒芒!”
“善!”
邓芝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凝重、或决绝之面孔。
“诸君既已明悉全局,便请各就其位,依令而行!”
“此役成败,不在匹夫之勇,而在谋定后动,如臂使指!”
“赵统将军、王卓将军,掩护侧翼、护守‘地听’之责,至关紧要!”
“诺!”
众将轰然应命!
此番应和之声,已再无半分迷茫躁动,唯有洞悉全局后的冰冷杀意与必胜决心。
邓芝面色凛然,再次郑重嘱咐:
“自此刻起,全军首要之务,非为寸土必守,而在诱敌深入,分而歼之!”
他的手指重重落在舆图上那几处特殊标注的街巷:
“诸君切记!”
“此七处‘焚城’‘水淹’之地!”
“虽因时机仓促未臻万全,然眼下足堪大用!”
“今日,便以此地为魏军精锐之葬身冢!”
“陈到将军!”
“白毦卫改为全军锋镝,不再固守一点!”
“即领本部,经我军秘道机动至城西十字街口,扼守要冲,随时听令支援各处缺口,专攻敌指挥节点与地道出口!”
“张苞将军!”
“陌刀队全体下马,集结于太守府前主街,结成不可撼动之刀阵。汝如铁砧钉死于此,拱卫中枢,殄灭一切欲正面突破之敌!”
“孟将军!”
“请率本部佯作力竭,依计逐步、精准弃守东市、南仓外围街巷,伴溃乱之象,务必将涌入之敌引入预设之‘离’‘兑’二位歼敌区!”
“诱敌路线,绝不可有误!”
“赵统将军!”
“协同王卓所部,压制两侧屋顶敌军弩手,并全力护卫‘地听’哨位!”
邓芝环视诸将,目光如铁:
“诸君,胜负在此一举,各安其位!”
“诺!”
众将再度齐应,旋即转身疾出,奔赴各自战位。
陈到、张苞等即领部属,借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与己方纵横交错之地道,悄然奔赴新阵。
城内的厮杀声,在凛冬寒风呼啸中,诡异地稀疏了片刻。
犹如巨兽搏杀前,那短暂的屏息。
天色,便在这番紧张调度与无声运动之间,渐渐泛出冰冷的鱼肚白。
与此同时!
魏军大营,最高土山望楼之上。
司马懿一身黑袍被凛冽晨风卷动,猎猎作响!
其身侧,司马师顶盔贯甲,眉宇间尽是攻城受挫后之戾气!
父子二人,正俯视下方如蚁穴般之新城!
“父亲!”
“七路地道已通,冢虎营半数入城!”
“然守军抵抗甚顽,尤以北城及数处街口为甚!”
司马师语速甚急。
“是否全军压上?!!”
司马懿未即应答!
其目光掠过城墙上残破旗帜,掠过城内升起之混乱烟柱,最终定格于那座依稀可辨之太守府轮廓!
良久,方缓缓开口,声平无波。
“孟达……”
“无此韧性!城中有高人!须得谨慎!”
他停顿片刻,手指无意识轻叩木栏。
“此层层设防,节节抵抗,看似被动,却总能在关键处发力,迟滞我军最锐之突,坚韧而富机变!”
他微侧首,对梁几道:“传令!”
“卯时三刻,全军总攻,精锐尽出!”
“子元!”
其看向子,目光深邃。
“汝亲往督战,自北城最大缺口突击!”
“吾要汝于午时之前,将吾之旗帜,插上新城主府!”
“然……”
“须谨记,蜀贼善守亦善设伏,入城巷战后,遇街区过于空荡或抵抗骤弱之处,不可贪功冒进!”
司马师目中凶光暴涨,抱拳厉声道:“儿领命!”
“必提孟达首级来见!”
他虽应下,心中于父亲之过分谨慎却不以为然。
只觉是连日攻城不下所生过虑。
蜀贼虽有新兵器之利,然兵力劣势无可更易,但突破其数处要点,余者必溃!
而在太守府不远之主街!
张苞见魏军重甲汹涌而来,当机立断。
“结刀阵!”
陌刀手齐声应诺,吼声震天。
呼出之白气于凛冽空气中凝成一团!
当下能战者约一百八十人,皆披重铠,手持丈二陌刀,于街中结成三排紧密阵势!
寒风掠过冰冷刀锋,发出细微呜咽!
迎面而来者乃一队魏军重步卒,约三百众,披双层甲,持大盾长矛!
“进!”
陌刀阵如墙而进!
脚步踏地,沉重齐整,压过风声!
第一排陌刀手同时挥刀!
乃千锤百炼之齐整,刀光如匹练,挟撕裂风息之骇人锐响!
但见刀光过处,魏军那蒙生牛皮、镶铁叶之大盾,竟如败絮!
“咔嚓、噗嗤!”
令人牙酸之碎裂声与肉体撕裂声同时爆响!
大盾四分五裂!
继而,精铁打造之矛头、铆接紧密之甲片,乃至包裹其中之臂膀躯体,皆在此无匹锋锐与巨力下一并斩开!
刀锋过处,非但盾破甲裂,更有矛杆被齐刷刷斩断。
持矛之臂连半片肩膀飞上半空!
残肢断臂与破碎甲片齐飞。
滚烫血雾顷刻弥漫整条长街,于寒冷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猩红!
魏军前锋犹如撞上一堵绞肉之刀墙。
瞬息倒下一片。
冲在最前之数十人几被一刀清空。
惨烈景象令后续者骇然一滞,冲锋势头为之一挫!
然陌刀极耗气力,尤是这般全力劈斩!
第一排士卒无不微微喘息,汗气自铁甲下冒出!
虎口迸裂者鲜血顺刀身流淌!
不久,冻作暗红冰渍!
张苞自家臂膀亦略微酸麻,然他恍若未觉!
战罢数十轮!
张苞大吼一声!
“轮换!”
第二排即刻抢前!
第一排退后稍歇!
然魏军后续仍源源涌来!
更棘手者,两侧屋顶忽现弩手,箭矢纷坠如雨!
“举盾!”
张苞格开一支射向面门之流矢。
铁镞于刀杆擦出火花!
他心中焦灼,陌刀阵擅正面攻坚,却难防高处袭扰!
正当此时,侧面巷口忽转出一队新城士卒。
为首者正是王卓!
他伤势未愈,面色苍白,然执意再战!
新城士卒以弩箭仰射还击屋顶魏军,暂得压制!
张苞精神一振。
“王将军!”
“专注正面!”
王卓咳嗽着,肩上绷带渗出之血迹已冻作冰碴。
“两侧交某!”
话音未落,另一侧巷口马蹄声急。
数十轻骑旋风般卷至。
为首小将白袍银枪,正是赵统!
他并不冲阵,而引弓疾射。
箭矢连珠,专取屋顶魏军弩手露头之处。
箭无虚发,往往一箭既出,便伴一声短促惨嚎与人影自屋顶滚落。
瞬息压制另一侧威胁!
赵统对张苞高喊,“大哥安心破阵!侧翼有某与王将军!”
张苞胸中一热,朗笑应道:“好三弟!且看为兄为汝开路!”
手中陌刀挥舞更疾,刀光裹挟寒风,卷起更浓血腥!
陌刀阵再度推进,宛如铁壁碾轧。
于狭窄街巷中趟开一条血肉铺就之途!
然每进一步,皆有人倒下!
陌刀手们双臂已开始不受控发颤。
有者刃口崩卷,却依旧怒吼劈砍,将冲来之敌连人带甲斩断!
张苞一刀将一名魏军都尉连人带甲劈作两半。
沉重反震力令他自家亦踉跄一步,拄刀喘息。
口鼻间喷出之白气混杂血沫!
他环顾四周。
身边陌刀手已不足一百五十人,且个个带伤。
铁甲上布满刀痕箭创,多人脚步因力竭寒冷而略显虚浮!
他不由得心痛如绞!
此皆大汉万里挑一之锐士,折损一人便痛彻心扉!
“尚余多少步可清通?”
他目眦欲裂,声已嘶哑!
“一百五十步!”
身旁陌刀手嘶声应答,声亦沙哑。
“便可推至太守府前,将此街魏狗清剿一空!”
“善!”
张苞啐出口中带冰碴之血沫。
“那便再进!教魏狗知晓,何为陌刀!”
“诺!”
吼声震天,压过风声!
张苞胸中豪气翻涌,压下疲惫痛惜!
他此刻更深切领会邓芝部署!
自己于此每多钉住一刻,多吸引一分敌军主力,孟达将军那边“诱敌”便多一分成算,军师全盘大计便多一分胜机!
某之重任,便是誓死拱卫太守府中枢,为军师施展妙计铸就最坚之铁砧……
太守府前,中心望楼!
此处已被加固为半地下掩体。
外墙覆以湿泥,顶盖铁板,仅留数处窥孔。
地下深处,一套繁复的“地听”系统连接城内各处。
此乃刘禅之巧思,以埋入地下的陶瓮扩敛声响,可探查魏军挖掘地道的动向。
此刻,数名地听兵正屏息跪伏,耳贴传导竹管,于寂静中捕捉地底任何细微异响。
邓芝立于中央舆图前,面色沉静如水。
城外震天的喊杀、城内冲霄的火光,仿佛皆与他无关。
唯有微蹙的眉头,显露其心神正超荷运转,权衡每一处战报。
舆图上,新城以朱线、墨线标出密密麻麻的地道网络:朱线乃已知或预判之魏军地道;墨线则为守军秘道。
此刻,七条朱线末端已刺入城内,第八条仍在延伸。
“军师。”
一名暗卫疾步入内,语速急切,带入一股寒气。
“北城垛口失守三处,陈到将军正率白毦卫反攻,杀伤甚众。然魏军后续仍攀附不休!”
“主街陌刀阵推进受阻,张苞将军遣人来报,伤亡渐增,请求支援!”
“东市、南仓两处地穴涌出敌军约五百,王卓将军分兵堵截,然兵力不足,阵线摇动!”
“另据孟达将军急报,其部佯退已见成效,魏军先锋约八百人已追入‘离’位街区,后续兵马正蜂拥跟进,其势甚急!”
邓芝抬手,止住后续禀报。
目光疾扫舆图,手指在其中两处朱线末端轻点,最终落于孟达所报的“离”位街区。
那里,代表魏军的红色箭头已深深刺入朱圈腹地。
“传令!”
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穿透地表杂音。
“一,北城弃守反攻,任魏军占据垛口,然以火油罐封其下城阶梯,勿令其大队下城。”
“二,主街陌刀阵止步,原地固守,待号令。”
“三,东市、南仓守军后撤,放敌军深入,务必将其引入‘离’、‘兑’二位街区。”
他顿了顿,声调陡然转寒。
“尤其是‘离’位,敌既已入,便令其入得更深!”
“命孟将军再‘败’一阵,引更多魏军入腹心!”
暗卫一怔,下意识道:“军师,若纵敌下城、深入街巷,恐其蔓延难制,危及……”
“彼之深入,正入吾彀中。”
“照行!!!”
邓芝目光冷冽,落于舆图上那几处被特别圈注、此刻正不断被红色标记覆盖的街区。
“另,命‘地龙营’全员就位,检视所有火油、硫磺及水闸机关,听某号令,同时发动‘焚城’与‘水淹’之计。”
他略作停顿,补充道:“告知孟达将军,诱敌之兵可退入‘坎’位街区矣!”
“切记,败退要真!”
“然路线不可错!”
“诺!”
暗卫见邓芝神色决绝,知计已定,虽心悬于险,亦不复多言,转身疾去传令。
望楼中重归寂静。
唯有地听兵偶尔报出细微方位:
“巽位,掘进声犹在,距预定水淹区尚有二十丈。”
“离位,地面震动密集,约千余人马已尽入腹心之地。”
邓芝闭目片刻。
再睁眼时,目中已无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