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城门,在建兴十五年的冬月,被自己人推开了。
谯周骑着一匹老马,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儒袍,手里捧着那份被朱砂圈点过的降表,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身后跟着的是黄皓和一群宦官,还有几个平日里高喊“天命归魏”的博士,他们脸上堆着笑,脚步轻快,仿佛不是在迎敌,是去赴一场盛宴。
城门内,百姓们躲在巷子里,扒着门缝往外看。有人哭,有人骂,有人默默抹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卒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街心,他的甲胄磨得发亮,胸前还别着当年跟着诸葛丞相北伐时得的军功章。
“谯允南!你这个卖国贼!”老卒朝着谯周的背影嘶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帝在白帝城托孤,丞相在五丈原呕血,他们是为了让你开城门迎魏军吗?”
谯周停下马,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老丈,此乃天命。魏强蜀弱,不降,百姓就要遭兵戈之苦,你忍心吗?”
“我忍心看着大汉亡在你手里!”老卒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我跟着丞相打过街亭,守过陈仓,见过他老人家怎么用空城计吓退司马懿!那时我们兵比现在少,粮比现在缺,可谁也没说过‘降’字!”
黄皓在一旁嗤笑:“死老头子,别给脸不要脸!陛下都降了,你在这儿充什么忠臣?再敢胡说,把你拉去喂狗!”
老卒被他的话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谯周手里的降表,像是要看穿那薄薄的竹简。
谯周没再管他,策马出了城门。远处,魏军的先锋已经到了,黑压压的一片,旌旗上的“魏”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邓艾坐在马上,看着城门大开,看着谯周捧着降表过来,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他打了一辈子仗,破过无数城池,从来没想过,成都这样的坚城,会像送嫁妆一样送上门来。
“邓将军,”谯周翻身下马,把降表递上去,弓着腰笑道,“蜀主刘禅愿献城归降,望将军善待百姓,莫要惊扰。”
邓艾接过降表,看都没看,扔给身后的亲兵,目光扫过城门内的街巷:“刘禅呢?怎么不自己来?”
“陛下……陛下在宫里收拾行装,说即刻就来迎接将军。”黄皓连忙上前,点头哈腰,“将军一路辛苦,宫里备了好酒好菜,还有……还有几个刚选的美人,等着给将军接风呢。”
邓艾的目光落在黄皓那张堆满谄媚的脸上,忽然觉得恶心。他挥挥手:“传令下去,进城!接管府库、兵营,敢有反抗者,斩!”
魏军像潮水般涌进成都城。他们没有像黄皓说的那样“善待百姓”,沿街的店铺被抢,百姓的财物被夺,哭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谯周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所谓的“保百姓”,原来只是保自己能继续做个“识时务”的儒臣。
宫里,刘禅正忙着往箱子里装金银珠宝。张皇后站在一旁,眼泪汪汪:“陛下,我们真的要去洛阳吗?那是魏人的地方,我们去了,还有活路吗?”
“哭什么哭?”刘禅把一块玉佩塞进箱子,不耐烦地说,“司马昭说了,保我做安乐公,有吃有喝有美人,比在成都当这个皇帝自在多了。”
“可……可这是大汉的皇宫啊……”张皇后望着墙上“汉室中兴”的匾额,泣不成声。
“什么大汉不大汉的,”刘禅合上箱子,拍了拍手,“我爹当年打天下,不就是为了享福吗?现在换个地方享福,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话刚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宦官跑进来,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魏军闯进后宫了,说……说要找您要美人!”
刘禅吓得一哆嗦:“不是说好了给我留着吗?快去告诉邓艾,让他管管!”
可他话音未落,几个魏兵已经闯了进来,手里的刀还在滴血。他们看都没看刘禅,径直冲向那些吓得发抖的宫娥,拉的拉,拽的拽,尖叫声刺破了宫殿的寂静。
刘禅缩在角落里,抱着头不敢看。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安乐公”,不过是别人嘴里的玩笑,他手里的“富贵”,随时都能被人抢走。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邓艾匹夫!敢在大汉皇宫放肆!”
刘禅抬头,看见董允的儿子董宏,虽然被贬为庶民,却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剑,正对着一群魏兵怒吼。他身后跟着几个老臣,有当年跟着诸葛亮的参军,有守过汉中的老将,一个个头发花白,却挺着脊梁,像一棵棵不肯弯折的枯松。
“是董宏?”刘禅心里一动,想喊他过来救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魏兵被董宏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涌上去。董宏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没几个回合就被打倒在地,剑也被夺了。一个魏兵举起刀,就要往下砍。
“住手!”一声断喝从殿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陈祗穿着一身整齐的朝服,一步步走进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回了趟府,把父亲留下的玉佩系在了腰间。
“邓将军有令,善待蜀主和旧臣,你们敢违抗军令?”陈祗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魏兵愣了愣,看向领头的小校。小校认出陈祗是跟刘禅一起来投降的官员,哼了一声:“放了他也行,让这小子给我们磕三个响头。”
董宏挣扎着要骂,陈祗按住他的肩膀,对小校道:“他是董允大人的儿子,董允乃蜀汉名臣,我替他磕。”
说完,陈祗对着魏兵,“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渗出血来。
魏兵们看傻了,连刘禅都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陈祗,竟会为了一个废臣之子,给魏兵磕头。
小校有些尴尬,挥挥手:“算了算了,滚吧!”
陈祗扶起董宏,对那些老臣道:“你们也走吧,去南中投奔马忠将军,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老臣们看着他额头的血,又看看缩在角落里的刘禅,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董宏被人扶着往外走,路过陈祗身边时,哽咽道:“陈大人,你……”
“我得留下。”陈祗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陛下身边,总得有个记得大汉的人。”
魏军终于退了。宫里一片狼藉,宫娥们的哭声还在回荡。刘禅从角落里爬出来,看着陈祗额头的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一句:“快……快把箱子搬上车,我们该走了。”
陈祗没理他,走到那面“汉室中兴”的匾额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那是刘备称帝时亲笔写的,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气。
“先帝……”陈祗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臣无能,没能守住您的江山。”
窗外,魏军的“魏”字旗已经插上了宫墙,遮住了半个天空。成都的门,开了。旧臣的泪,干了。
有人说,成都的陷落是因为谯周的劝降,是因为刘禅的昏庸。可当陈祗为董宏磕头时,当老卒倒在街头时,当那些老臣默默离开时,才会明白——一座城的失守,从来不是因为城门不够坚固,是因为守城门的人,心里早就没了“守”的念头。
就像那面被“魏”字旗遮住的“汉室中兴”匾额,它被挡住的,不只是字,是一代人用热血和信念,撑起的最后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