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深夜,漓江上游五十里,老鹰峡。
江水在这里拐了个急弯,两岸峭壁如削,月光照不进来,只有水面反射着微弱的粼光。五条快船藏在崖壁下的阴影里,船上的人黑衣蒙面,连兵刃都用黑布缠了,生怕反光。
苏烬趴在最前面那条船的船头,耳朵贴着船舷。
他在听。
夜风带来远处的声音——橹桨划水的“欸乃”声,很轻,但很密集。至少有十条船,正在逆水而上。
“来了。”他压低声音。
身后二十名精锐无声地握紧了刀。这些人都是他从北辰旧部里挑出来的,水性好,夜战精,手上都见过血。
月光偶尔从云缝漏下,照亮江面。
那支船队终于进入视野。十条中等客船,船头挂着“崔”字灯笼,每船约有十名护卫,戒备森严。中间那条船特别大,船窗里透出灯光,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后读书。
苏烬数了数。
十条船,百人护卫。不算多,但麻烦的是——每条船的船头都站着弓手,箭已上弦。
硬冲会死很多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拔掉塞子,轻轻吹了口气。竹筒里飞出一点绿莹莹的光,像萤火虫,在空中划了个圈,朝对面崖壁飞去。
这是北辰军旧时的联络暗号。
对面崖壁上,立刻也亮起一点绿光,回应。
苏烬点头。
计划可以开始了。
崔军师坐在船舱里,手里拿着那卷密诏的抄本,眉头紧锁。
密诏是真的。
他反复验看过——绢帛是内造云锦,墨迹是御用朱砂,玉玺印的篆文分毫不差。更重要的是,密诏末尾有一行小字,是当年先帝贴身太监的私印,这印极少人知道,造不了假。
可问题是……内容太烫手。
密诏上不仅写着治国方略、用人名单,还详细列出了当年构陷苏敬之的十二家勋贵——崔家赫然排在第三位。后面还跟了一句:“此十二家,子孙三代不得为官,家产充公,以慰忠魂。”
这要是落到苏敬之儿子手里,崔家就完了。
“军师,再过两个时辰就到阳朔地界了。”亲卫队长进来禀报,“要不要先派快船去通报?”
“不用。”崔军师收起密诏,“林夙既然答应见面,就不会在路上动手。况且……”
他顿了顿,冷笑:
“我手里有这份东西,他不敢动我。”
话音刚落,船身突然剧烈一震!
“怎么回事?!”
“水、水里有东西!”船头传来惊呼。
崔军师冲出船舱,只见江面上漂着几十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像是木桶,正顺着水流朝船队撞来。几个护卫用竹竿去拨,竹竿刚碰到木桶——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火光冲天,水柱冲起三丈高。最前面那条船的船底被炸开一个大洞,江水疯狂涌入,船身迅速倾斜。
“是火药!水里有火药桶!”
护卫们乱成一团。
紧接着,第二波爆炸——这次是从两岸崖壁滚落的巨石,砸在江心,激起更大的浪涛。三条船躲闪不及,被巨石砸中,当场碎裂。
“放箭!朝两岸放箭!”亲卫队长嘶吼。
弓手们慌乱地朝黑暗中射箭,但根本看不见敌人在哪。箭矢钉在崖壁上,发出“咄咄”的空响。
就在这时,水鬼来了。
二十几条黑影从水下冒出,嘴里咬着短刃,悄无声息地爬上船舷。见人就杀,一刀封喉,干净利落。护卫们还在朝岸上张望,根本没想到敌人从水里来。
惨叫此起彼伏。
崔军师脸色煞白,死死抱住装着密诏的铁匣,退进船舱:“开船!冲过去!不要管别的船!”
船夫拼命划桨,大船顶着乱流往前冲。
突然,船身又是一震——这次不是爆炸,是有东西钩住了船舷。几条飞爪从黑暗中甩来,钩住船栏,接着几条黑影顺着绳索滑上甲板。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冷得像冰。
苏烬。
“崔军师。”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惨叫声中格外清晰,“密诏交出来,饶你不死。”
“你、你是谁?!”崔军师后退。
“北辰军,苏烬。”苏烬一步步逼近,“十二年前,你兄长在刑场上监斩苏将军时,我就在台下。我记得你——你当时站在你兄长身后,手里拿着记录罪状的卷宗。”
崔军师腿一软,瘫坐在舱板上。
“密诏……密诏可以给你!”他颤抖着举起铁匣,“但你要保证,不杀我!”
苏烬接过铁匣,打开。
里面确实有一卷密诏。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和少主描述的一致。
“还有呢?”他问。
“什、什么还有?”
“抄本。”苏烬盯着他,“你这么谨慎的人,一定做了抄本。交出来。”
崔军师脸色更难看了,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另一卷丝帛。
苏烬接过,两相对照,确认无误。
“很好。”他将真本和抄本都收进怀中,“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构陷苏将军,除了崔家,还有谁主谋?”
“我、我不知道……”
苏烬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锋冰凉。
“是……是九皇子,现在的皇帝。”崔军师闭上眼,“还有崔家、王家、赵家……十二家勋贵联手,伪造了苏将军与北狄往来的书信。具体经手的是……”
“谁?”
“是老察事。”崔军师声音发颤,“老察事的统领,亲自带人‘搜出’的证据。”
老察事。
那个和皇城司并列,却更加神秘、更加阴狠的特务机构。林夙这些年东躲西藏,就是因为老察事在追杀。
苏烬收刀。
“你可以走了。”他说。
崔军师愣住:“你……你真放我走?”
“嗯。”苏烬转身,“但你的船,我要留下。”
话音未落,他挥手。
几名北辰老兵冲进船舱,开始搜查。很快,他们在暗格里找到了更多东西——崔家与各地官员往来的密信、五皇子军的布防图、还有一本厚厚的账册,记录着崔家这些年的非法所得。
“这些,比你的命值钱。”苏烬拍了拍账册,纵身跳入江中。
其他老兵也跟着跳水。
大船上,只剩下瘫软的崔军师,和满甲板的尸体。
江水被血染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色。
同一时间,阳朔城西二十里,望乡坡。
这里地势较高,能俯瞰漓江拐弯处。林夙带着雷震、墨铁匠,还有三十名神机营的新兵,正在做第一次实弹演习。
三十个稻草人竖在山坡上,穿着从敌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皮甲。
“主公,都准备好了。”墨铁匠满头大汗,“这批‘轰天雷’用的是新配比的火药,威力应该更大,但……引线还是容易受潮。”
“先试十个。”林夙说。
十个陶罐被搬上来,每个都有西瓜大小,罐口密封,引线露在外面。新兵们紧张地握着火折子,手在抖。
“点火!”
引线点燃,“嗤嗤”冒着火星。
“扔!”
新兵们用力将陶罐扔向山坡。罐子落地,滚动——
“轰!!!轰轰轰!!!”
一连串爆炸。
火光冲天,泥土草屑飞溅。爆炸中心的稻草人被撕得粉碎,连插在地上的木桩都被炸断。冲击波掀起的气浪,让三十丈外的林夙都感到扑面热风。
等烟尘散去,山坡上出现十个焦黑的土坑。
三十个稻草人,只剩下七八个还算完整,但也东倒西歪。
“好!”雷震眼睛亮了,“这玩意儿要是扔进敌阵,够他们喝一壶的!”
墨铁匠却皱眉:“还是不行。十个罐子,有三个没炸——引线中途灭了。还有两个炸晚了,差点伤到自己人。”
“改进引线。”林夙很冷静,“用油纸裹三层,外面涂蜡防潮。另外,陶罐太重,新兵扔不远——改成小罐,一斤装药,一个人能带五个。”
“是。”
“还有那个‘神机枪’,膛线刻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墨铁匠更愁了:“试了三种法子——用铁丝缠着金刚砂慢慢磨,能磨出纹路,但一条枪管要磨三天,还容易磨偏。要是想一个月造三百条……得想别的办法。”
林夙沉思。
他记得前世看过的资料,早期膛线是用一种专门的“拉线机”拉的,但那种机器结构复杂,现在根本造不出来。
“先做五十条滑膛枪。”他拍板,“膛线的慢慢研究。另外,你刚才说火药新配比——威力大了多少?”
“大概三成。”墨铁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这是新配的火药,颗粒更细,燃得更快。但……也更危险,昨天有个徒弟配药时,差点炸了工坊。”
“严格规程。”林夙正色,“配药、装药、存放,必须分开,周围不能有明火。违反者,军法处置。”
“明白。”
正说着,一匹快马从山下冲来。
马上的斥候滚鞍下跪:“主公!刘靖发兵了!三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已过梧州!水路先锋两千人,明日午时就能到青石滩!陆路两万八千人,三日后抵达阳朔!”
该来的,终于来了。
林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苏烬有消息吗?”
“还没有。”
“继续探。”
斥候退下后,雷震开口:“主公,三万对两万……我们守城有优势,但粮食够撑一个月,火药只够打三场硬仗。”
“不用一个月。”林夙看着山下蜿蜒的漓江,“刘靖拖不起。朝廷在北方跟五皇子打得焦头烂额,不会让他长期耗在岭南。他要的是速战速决。”
“那我们就拖?”
“不。”林夙摇头,“我们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他转身,看着那三十名神机营新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很亮。
“怕死吗?”他问。
新兵们面面相觑。
一个胆大的喊:“不怕!”
“说实话。”林夙笑了,“我怕。我怕死,怕阳朔城破,怕跟着我的弟兄们白白送命。”
新兵们愣住。
“但怕没用。”林夙收起笑容,“刘靖的三万大军来了,怕,他们就不会砍你的头吗?怕,他们就不会抢你家的粮吗?”
他顿了顿: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更怕。”
他指向那些焦黑的土坑:
“这些轰天雷,就是让他们怕的东西。你们的枪,你们的炮,你们学的战法——都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来阳朔,不是抢功,是送死。”
新兵们挺直了腰。
“回去准备。”林夙下令,“雷震,你带五千人守城。龙啸天,水师全部出动,在青石滩上游设伏,打掉他们的先锋船队。苏烬回来后,让他直接来见我。”
“是!”
众人散去。
林夙独自站在山坡上,看着东方渐渐亮起来的天际。
腿伤已经结痂,走路还有些瘸,但不再疼得钻心。医官说再养半个月就能痊愈,但他等不了半个月。
三天后,就是决战。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又想起父亲血诏上的那句话:
“若不得已……可持此诏,另立新天。”
父亲,你当年面对八万敌军围剿时,可曾怕过?
应该怕过吧。
但你还是战到了最后。
那我也可以。
黎明时分,苏烬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亢奋。见到林夙,他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两个卷轴。
“主公,密诏真本、抄本,都在此。还缴获了崔家的密信、账册、五皇子军布防图。”
林夙接过,先看密诏。
内容确实烫手——十二家勋贵,涉及朝堂大半势力。这要是公开,天下必乱。
但乱,不一定是坏事。
“崔军师呢?”
“放了。”苏烬低头,“末将自作主张,请主公责罚。”
“放得好。”林夙却笑了,“他现在回去,只会让五皇子和崔家互相猜忌——密诏丢了,崔家怎么交代?说是被北辰旧部抢了,五皇子会信吗?”
苏烬一愣,随即恍然。
“另外,你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林夙翻看着那本账册,上面记录着崔家这些年贪墨的军饷、私售的军械、甚至还有几笔和北狄的私下交易,“比杀十个崔军师都有用。”
他将账册收好:
“去休息吧。明天起,有你忙的。”
“主公,刘靖大军……”
“我知道。”林夙望向北面,“这一仗,你打主力。”
苏烬眼睛一亮:“末将愿为先锋!”
“不,你不是先锋。”林夙摊开地图,“我要你带五千精锐,从这里——”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一处:
“黑松林。刘靖陆路大军的必经之路。你带五千人,全部配轰天雷、神机枪,在那里设伏。不要全歼,打溃他们前军就行。然后立刻撤退,不要恋战。”
“五千对两万八……恐怕不够。”
“所以要用火器。”林夙看着他,“这是神机营第一次实战。我要你告诉我,这些新玩意儿,到底能不能打。”
苏烬深吸一口气:“末将明白了。”
他转身要走,又被林夙叫住。
“还有一件事。”林夙声音很轻,“这一仗打完,无论输赢,天下都会知道——苏敬之的儿子,带着北辰军的旗,回来了。”
苏烬浑身一震。
“所以,把北辰麒麟旗也带上。”林夙说,“让那些人看看,十二年了,北辰军的血……还没流干。”
苏烬眼眶红了。
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林夙独自站在晨光中,展开那卷密诏真本。
绢帛上的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尤其是最后那行先帝亲笔:
“苏卿忠勇,可托大事。若朕子孙不肖,卿可自取。”
自取。
这两个字,重如千钧。
林夙卷起密诏,藏回怀中。
然后,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山坡。
腿还有些瘸,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身后,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整个阳朔城镀成金色。
城楼上,那面玄黑金雷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像在等待。
等待第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