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乡。
天空之中紫云翻涌,大地之上则满目璀璨,便见禁断闪闪,银光起伏,一座座楼阁或残破或完好,蛰伏在银光之中,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色彩。
李阙宛乘风而下,忍不住有感慨:
‘洛下资粮之殷实,实在惊人,难怪千年以来,人才辈出!’
这并非她一人的惊叹,一旁的贾酂安排好了陶介杏和自家晚辈的事情,立刻赶出来盯着,亦看直了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他贾氏在洛下一向不起眼,作为魏氏的亲家,多受恩惠,千年以来却也是头一回倒过来庇护魏氏,贾酂自己都没想到【山芒堂】会这样宏伟!
‘恐怕堪为陶氏以下第一…’
这老人凝望了片刻,忍不住有了泪光:
‘无有尊位上修,光辉也好,尊贵也罢,不过是一时云烟而已。’
无论多么辉煌、家底多厚实,终究是一世家,时运不济时亦有神通断绝之厄,魏、沮、谯三家皆是如此,哪怕魏氏鼎盛之时能叫整个洛下仰其鼻息,陶氏都退让三分,如今到了落魄之时,倒还不如半途外来的庾氏体面。
‘底蕴仍在,后辈已无取用之能!’
他佝偻着身子站着,仿佛苍老了许多,却仍要摆着笑面,匆匆到了这年轻人面前,轻声道:
“秘术法门我都问好了,这厢领仙子取用。”
李阙宛客气一笑,答道:
“前辈客气了,晚辈只奉了命令,负责收拢灵物,如何处置还要过问大王,称不上取用。”
贾酂摇头而叹,道:
“古往今来,仙山既克,自当荡之一空,也就大赵攻洛时传檄而定,父戚延没来得及收取便陨落,否则有紫府的留个活头,没有紫府就该死了,如今亦然,仙子不取用,我等难道就守得住了么!”
这老人负手而立,连连叹气,李阙宛便不好多说了,只跟着他踏入殿中,听着贾酂道:
“我查清了库存,有几处对真人有用的,想着先取上来。”
便见殿门洞响,暗处生光,高台上赤光缕缕,正放着一盒,其中诸多神异变化不宁,李阙宛面色微变,上前一步,果然看到了盒中躺着一块赤白色的汞石,仿佛呼吸一般起伏着。
贾酂挤出笑容来,看了她的表情,知道她是认出来了,低声道:
“此物叫作【三乾元汞】…仙子既修『全丹』,想必就不必我多说了。”
李阙宛岂能不知。
此物与【六相仪色】属于一级的珍贵之物,因为沾染了几分齐金之气,更是显得独特,听闻有加持术法之能,是打造术剑极佳材料。
古代修士同样多用此物来打造灵器,因为性情温和,神妙极佳,许多全丹灵宝都会添上一些——听闻大鸺葵观的不伤石便用了此物!
‘眼前这一块的分量可不小!不只是作为辅材,甚至可以作为主要的材料之一了!’
她颇有心动,面色佯作惊骇,答道:
“难得!此等灵物,也只有贵族能够流传下来——金一竟不曾来取?”
提起金一,贾酂面色复杂,解释道:
“上青玄道确实有多方问询过,有些话语流传到我们耳朵里,不过通常来说,藏在秘境里的东西是很难被他人算着的,而当时的魏老爷子取此物印证金德,也并不想交出…于是漏了过去。”
李阙宛点头,笑道:
“魏老前辈修行何道?”
贾酂低眉:
“『逍金』…他也是天才,只可惜撞上了逍金…在参紫之前蹉跎一生,后来去了颍华,坐化在那里。”
李阙宛暗暗点头,先将这灵物收起来了,迈步出殿,却微微一愣,望向南方,贾酂亦有察觉,一时大悚,退出一步,手中已经摸出一柄拂尘。
却见不知何时,天外的夕阳处已经站了一人!
此人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身挂着一披道袍,腰间系了一柄金剑,两眼略狭,直勾勾地望向两人,一身金气不断翻涌,一步步慢慢靠近。
贾酂见了这人,显现出颇为谦卑的姿态,连忙迎前去,笑道:
“吕真人…见过吕真人!”
此人却不理会他,凌厉的眼神中甚至有几分厌弃,一言不发,便将这老人满腹讨好话语打回去了,眼看他到了近前,贾酂渐有冷汗,再次笑道:
“真人…可是来寻魏王的?”
此人终于抬眉,冷笑起来,道:
“贾道友,好滋润呐!”
贾酂想过吕氏态度必不会好,却不曾想到来人见面就恶意汹汹,可他招惹不起吕氏,也不占理,只能再退一步,客客气气地道:
“吕真人何出此言…大势所趋…”
这真人眼神渐渐凶厉,竟然一抖袖子,把腰间的那柄金剑翻到手里,直直抬起,对准贾酂,冷声道:
“放屁!最无耻的就是你这老东西!”
贾酂只觉得一股金气扑面而来,极具威胁,被人当面拿剑指着,暗暗咬牙,再退一步,道:
“真人言重了!”
这三两句下来,李阙宛已经略有凛然,察觉到情况不对,上前一步,沉声道:
“贾真人既已入宋,便是襄乡驻将,道友拔剑可是替赵廷效命?”
此人便转头,颇为锋利的眉眼直看向李阙宛,轻声道:
“可是素韫真人?”
李阙宛从容点头,答道:
“正是,不知阁下是…”
此人双手负向身后,面对李阙宛却显得不那么冰冷了,慢条斯理地道:
“在下毂郡淳城吕氏,吕安,为魏王所擒的那真人,正是在下族弟。”
‘果然…’
吕抚被李周巍生擒,镇压在灵宝之中,颇为凄惨,吕氏自然应该来要人,只是李周巍征战四方,兔起鹘落之间已经平定诸洛,引得惊天动地,反倒显得吕氏迟钝了。
李阙宛上前一步,将贾酂挡住,道:
“吕真人是来要说法来了?”
吕安眼中怒意渐浓,答道:
“你却小看我了,两国交战,为魏王所擒,便是他技不如人,岂有要说法的道理!可这老东西忘恩负义,不肯相援,吕某却不能放过!”
贾酂眼看李阙宛挡在自己面前了,登时不安起来,又听着吕安的话语,心中实在是火焰熊熊,仍然压着脾性,上前道:
“魏王神威浩荡,贾某甘愿效死,吕抚真人虽与我相识,却不过一面之交,又何来的忘恩负义!”
吕安手中的金剑越握越紧,渐渐明亮,怒极反笑,道:
“姓贾的,当年洛下初定,你贾氏从陇地迁出,是经我吕氏周旋,这才将你贾家人安置在洛下这样一处沃土…可记得当年摇尾乞怜的模样?”
他冷笑道:
“你说你不曾忘恩负义,你若敢当着吕某的面发道誓,襄乡之上,你只是赶不及而已,却有真心援救!吕某便从此不和你计较!”
贾酂面色青白交织,一阵错愕,却真不大敢答他,恼羞交织,怒意越盛,道:
“这千年以来,吕氏每每过襄乡,贾氏哪次不是盛情相待?几次毂郡受围,都是我贾家人率先照应,当年纵使是吕氏安置,我家先祖亦出了灵物,还不够么!”
他咬牙道:
“看来吕氏相助一次,是要叫人唯唯诺诺记恩千年不止的!”
“好胆!”
这句话可点着了眼前真人的怒火,便见金白光动,剑气横绝,李阙宛立刻迈出一步,面色冷若冰霜,两指掐诀,挡在金光之前!
她不甚在乎两家的恩怨,贾酂却是洛下最配合的一位紫府,神通高低暂且不论,功劳的确大,若是让人轻易打伤了去,伤了人心不说,折的是李周巍的威望!
【点砂作咒法】。
她那个细嫩洁白的双指一并,并将金白之光夹住,霎时间有飒飒风声起,这明亮的金光凝滞,怦然炸为满天朱砂,在风中飞扬如赤雪。
这一手让退出数步的贾酂一怔,吕安亦一愣,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位一神通的真人能如此轻易化解他的剑术,可怒意当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眉头一皱,道:
“我不想伤你,让开!”
可眼前的女子还未发话,天空之中突然光明灿灿,一片炽热金火如同流光一般自南方不断放大,飞速靠近,冰冷之声响彻天际:
“调抟玄光,以征不平!”
便见光彩如束,自云中坠下,照耀在吕安身上,使他行动稍稍一滞,那金光已经化作绛袍青年,眉眼阴厉,抽枪前刺,带着满腔怒火贯来!
正是李绛迁!
李绛迁自湖上出发,到了襄乡,并没有草率落下,而是以查幽暗探,想要观察一下局势,却不曾想正撞见了自己妹妹受了三神通真人为难,岂还呆得住,满腔杀机便降下来了!
‘『离火』’
吕安当即皱眉,不得不回过身来,长剑反握,贴在臂上,挡在身前,铿锵一声,与这金枪砸了个轰然作响!
霎时间金火交织,煞气滚滚,李绛迁已经单手调转长枪,两指放在唇前,金眸锋利,刺向吕安,双唇微动,喷出一股琥珀古朴的离火。
【南明心火】!
李绛迁神通新成,此火更甚从前!
吕安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是不甚在意的,轻轻松松用剑脊去挡他的枪,可这火焰汹涌而出时,此人终于有了微妙的色变,一侧身,另一只手上已经摸出一小玉碗来。
身为吕家人,他最不缺的就是宝物,自己修行金德,自然备着应对诸火的法子!
碗中水光回旋,倾泻而出,试图将闪烁的心火镇住,可这火焰实在凶厉,灵碗仓促应对,竟然一时被火光抬起,差点让离火撩到吕安面上。
两人齐齐一凛,都明白低估了对方,另一侧的李阙宛又惊又喜,迈步向前,道:
“兄长!”
她口中呼唤,手上印记却早已结好,朱砂之色如游龙汹涌,往吕安背后印去。
吕安目光游转,随意踏出一步,悠然而出,将上下左右的诸多攻击通通避过,从容自然地站在天空之中,纤尘不染。
『今去故』。
这情景让李绛迁一凛,李阙宛却有李周巍的指点,看得清楚,同样是『今去故』,吕安神通道行高,手段明显高得多,她也不以为奇,只是见对方住手了,并未继续向前,沉声道:
“贵族的真人还在魏王镇压之下,我等并未有要挟之心,吕真人却不好有恣意妄为之举。”
吕安神色不太好看,深深地看了李绛迁一眼,却是因为他的那双金瞳停下了举动,冷冷地看着远处的贾酂,口中道:
“族弟多有妄言,为魏王所擒,受些罪也是应当…若是族弟平安归来,言语冒犯之事,我等自当补偿。”
“只是,我有一事须问仙子。”
他毫不尴尬,神色郑重,幽幽地道:
“这枚【授玄琉符】,是澹台家的?”
李阙宛不想为澹台氏惹上麻烦,也并不想答他,吕安不以为意,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眼贾酂,冷冰冰地道:
“老东西,今日给庭州一个面子,放你一马,哪一日让我在北方见着了你,这几剑,你自是跑不掉的!”
他放下这一句话,身影变化为流水般的金光消失,贾酂气得面色青白,却又始终没有出言回敬他,只默默忍受着,直到现在才靠到近处来,拜道:
“多谢两位殿下!”
李绛迁笑道:
“不必客气!”
贾酂眼见了那一对金闪闪的招子,又观察了对方一身的气象和颇有些肖像的容貌,心中自是明白了:
‘必是那大殿下。’
只是略看了一眼,这老人就感受到对方绝不是个好招惹的货色,恐怕比眼前的仙子难伺候得多,只是如今已不在乎了,胸中郁结,沉声道:
“今后唯有请几位多多指教…”
绛衣青年明白他的意思,迈步而出,面上带笑:
“贾真人弃暗投明,先让襄乡、定梁川,又献秘境,一定是大功臣了,多有辛劳之处,我等当为真人述功。”
刚才起了一些摩擦,他却好像很快了解了局势,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目光从周边的环境上游走而过,心情颇佳,打趣道:
“宛儿这是奉命取用灵物…可帮你兄长留意过了?”
李阙宛失笑道:
“那可要看魏王安排。”
贾酂连连摇头,一副大为庆幸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只道:
“老夫本还在苦恼『全丹』难觅,空负了仙子一番照顾…如今见了殿下,知道大有报答之路了——还请随我来!”
李绛迁扫了他一眼,笑道:
“哦?贾魏两家对离火也有研究?”
贾酂微微一笑,眼神中难得多了几分骄傲,道:
“我贾氏先人在邑川真人麾下修行,真人修行少阴,控摄水火,我家先人得其衣钵,正以火德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