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哙这边半醉,看到对面舟摇晃出来的水波纹,他呼呼地笑了起来,朝刘邦摆摆手,又顺手解下身下这一驿行的差事。他欣然道:“大哥,卢绾那边的消息得不对。我这边有消息说那个姓沈的女人是当年烧荀子书册那会儿……随行李贤的那个女官。”
刘邦半信半疑眯起的眼,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松懈下来不少,他转念一想,顿觉自己想得太多了。
“原来是个咸阳的女官。我说她看我俩的眼神怎么怪得很。”刘邦想了想,喝下一口酒,“女官而已,不碍事。”
樊哙道:“我看大哥如此警惕,还道是个麻烦角色。这李贤要知道我们其实背地里没办全他吩咐的事,指不定要发难,这下我救了那沈小娘子,他如何也要给我们三分薄面。……只是不知这李大人如何只身往会稽郡。……”
他凑近樊哙,盯着舟蓬顶,低声和他说,“……会稽情况不对。万一又搞清查,咱们可要放机灵点儿,要么把那姓李的送出会稽,要么……就,”
刘邦再没说话,翘起腿,盯着樊哙身上的信,摊开手。
樊哙咽了咽,“大哥。这看不得,这是萧大人给殷郡守的杂税呈报,萧大人交代过一定安全送到啊。”
刘邦盯着他,“我看萧大人的信干什么!”说着,他蹬了一脚碍事的隔板,放平了它,“将你的印章给我用一用。”
刘邦看着撕了衣角写上的东西,哈了口气盖上黑印。他这才倒头睡下。
东湖之岸,蒙面人道:“我们可要继续追?”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赶来。燕月等人隐入芦苇之中。
只见是个身材丰满的官员,翻身下马跟在扶苏身后上气不接下气,“长,长公子!这可使不得!”“陛下下令彻查的谶言与楚地相关!永安公主如今行踪不明,意图不明。这般境况,您若去寻公主,只怕说不清啊!”
扶苏握住剑柄,眼前是水和天连接的蔚蓝色。
他坚定道:“荷华与楚巫绝无干系。”“难道上卿也信谶言?”
姚贾捏袖,“我自是不信。”“可长公子……问山先生那边,”
韩非要他稍安勿躁。
出巡路上,他妹妹不见了。
扶苏能如何冷静,抬手要他不要再说。
姚贾口快,“公子,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您的母后……”
“上卿。”
“……臣失言。”
流水在扶苏的指尖缓缓浮动。“母后如今已澄明身份。荷华的处境会很艰难。”
姚贾只听他温和的继续说着,话却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嬴荷华将他与王绾交好的事告诉了扶苏,并且还将王绾病重之际,他去了好几次的事也告诉了扶苏。
“我让上卿来此,不是为了商量是否寻找荷华。而是需要上卿查明父皇身侧那些撺掇流言之人。”
扶苏说罢,解了舟,握了剑鞘。不过没等他走多远,王姮便追上了他。
姚贾习惯将脑子用到外交场上,他一点不想沾染权术猜忌在皇室之间的蔓延。于是,陈平被推上了扶苏所吩咐的差事上。
一干人走后,燕月望着水面,神色莫测。
“主上。如若这么多人去寻嬴荷华,容夫人所吩咐之事,大抵做不成。您既知道东湖对岸有不能让她见到的人……要不要我们就在今夜斩草除根,彻底解决嬴荷华这个祸患!”
燕月惊讶的发现月色沉在水中,那水中不再是月,而是嬴荷华很多的模样。
她诓骗她哥哥死于秦宫。她的手上沾满了燕丹的血。
她策反张良。
她推波助澜,亡灭六国。
家国皆失,至亲之死。这是她与她的不共戴天之仇。
但她怎么能在这种只要说一句“杀”的关头,想起十五年前,八岁的嬴荷华拽着她在偌大的秦宫里跑来跑去,她喋喋不休停问她这条路通向哪个宫殿。她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白昼,嬴荷华和李贤在街上闲逛,然后在一个陶器上写下了她的名字,说什么侍女也是人,在千百年后,还有人会记得她。
最终,影子停留在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
范增说得不错。
嬴荷华把不该束缚的人攥在手里,最终自讨苦吃。
“先别动嬴荷华。”她说出了这句话,随即浮出一个笑来,“我们同道中人,嫉恶如仇,若他们想活动筋骨,报仇的人已在路上。”
李贤在会稽的消息在更大范围内传了出去。
倘若燕月是这样想她改变结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太简单了。
终南山
残阳把少府的青铜匜染成血色,张苍正在用算筹排布二十八宿。象牙筹子压在褪色的《颛顼历》上,恰似天狼星咬住太微垣。
张苍站在墨柒那张缠绕了经纬线的桌前,负手而立,“墨先生再不出手,永安公主怕是要掀了云梦泽的星图。”
光照亮墨柒略显佝偻的身躯,他吸了口气,压制咳嗽,“小公主的事,是她自己的因果。她的因果,我不可插手。你想想吕相国……”
“墨垣。你莫要用相国与嬴荷华相提并论。”张苍盯着他,“她背恩忘情与嬴政一丘之貉。”
“吕相国饮鸩…此乃宿命……荀子也劝过你,你该放下了……”
张苍蹙眉,“别提恩师。恩师最该劝的是李斯,不是我。墨柒,呵,你可曾想过你为何落到如此田地?你既做不到像李斯那样放下得彻底,也做不到我这般。你就不必再说!”
墨柒在轮回之中,左右为难,不知对错。
但实实在在,这最后一次往前推,正是他将《史记》拿给吕不韦,是他招致了吕不韦死亡的真正原因。
墨柒长年累月积蓄在胸的气体在张苍的质问下终于沉淀,一条注定通向法家的道路,怎么会生出庞杂?
他咳出血来。
张苍转身,看着星图上的图像,“既然墨先生知道什么是宿命,什么是已经写好的结局。那你还由着她乱来?”
张耳颅骨上的弹孔令墨柒哑口无言。
张苍续言:“墨先生想想吧,你我这样的人,既然通达了天意,那就该接受上天的恩赐。”
张苍从容如水,又锐利如刀,他不知墨柒如何算到的天意,他只知道,在他的算术之中,宇宙万物都是他游刃有余的筹码。
他走出梓桐林之前,潇潇洒洒和墨柒说,“我敬仰你的过去。但现在,我只劝先生,既然选择身在局外,那就该做好一个造物主,不要帮这些棋子做无谓的挣扎。”
张苍没有对墨柒的经纬线做任何破坏。
他只是改动了一条线。
东湖之上,拨开的船迹譬如这一条白线,破开水镜。
许栀打量着刘邦,他毫无当夜在茅屋之中高深莫测的样子了,他只是笑着,说些有的没的。
四个人,一个不省心,两个隐藏猛虎,期间她旁敲侧击,只知道了一些琐碎。
许栀只万幸在赵高已经出手之前,曹氏母子先一步被人接走了。
一上了对岸,几个人努力推了舟往湖中间。
李贤自己是医生,医生说自己没好,许栀也拿不准。
她就这么挽着他的手臂,没走多远。
仇家就找上了门。
于是,许栀眼见着刘邦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高祖本能。
在樊哙出手杀了几个蒙面人后,他们转眼就不见了。
李贤带伤,尽管杀得干净,但他们没等到陈伯和陈平在岸上。
且在早晨,秋霜重,他们误入雾,往前走了好远,也不见刘邦和樊哙。
雾气越来越重,许栀走一步,就感觉呼吸间寒凉几分。
她下意识松了剑尾,再看,身后无人,一个回荡在她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了:你杀不死赵高,嬴荷华,无论是秦朝的结局,还是他们的、你连你自己的结局都无法摆脱。
“庚辰?当下我没闲心和你辩论。”
那个声音继续道:本君好心提醒你。你莫要执迷不悟。
许栀抬眼是葱翠竹林,如是高人隐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