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巷位于柏舟城都上坊西南,紧挨着凛宫城墙外头的雪松林,环境清幽,故此这一片多是一些在京官员的居所。
凌晨时分,以往这里这时最是安静的,今日这安静里,多了些许躁动不安。
京畿卫的花郎们(皇城军卫的制服上绣有不同形式的霜花,以区分等级,故又称为“花郎”、“冰凌卫”)把整个竹枝巷围了个水泄不通,包围圈里,霜阁的衙役忙着勘察现场,画图描形。
寒风里,血腥味浓郁得令人心惊,闻腥而来的乌鸦在人们头顶盘绕,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瘆人的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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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验过了,昨夜下过雪,死亡时间尚不好说。死因都是利器封喉,凶器大概是特制的,打得很薄的短刀之类。凶手下手很干脆。”
“然后很奇怪的是,所有死者全都在死后被斩首分尸,手法又极其拙劣,据仵作勘验,分尸的凶器又分别是这些死者手里持握的菜刀斧头镰刀等物。最后……被斩下的首级摆在正堂阶上,排成了一排,跟当年翊观知府灭门案所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
“报案人是打更的老王,大半夜的他看见柳大人家房廊下燃着冥灯,大门门外还挂着三尺白绫,以为是在办丧事,预备道个恼,一敲门,撞见这么个情况……”
“门上的白绫血书‘夜路之鬼,取道阳间’几个字,内容跟当年的案子一样,字迹就不知道了。”
……
白少卿才从巷子口下马车,霜阁里的几个属下利索地汇报着情况,白少卿不吭声,一行闷头往里边疾走。
“京畿卫提督范大人,陪着刑部三门的官员在后头院子里等着呢。死的是前任户部侍郎柳大人一家,这位大人卸任了三年多了,现在家里除了女婿是沉香阁学士,其他人无在朝任职的。柳大人生前政见上一向保持中立,哪边也不得罪,这都卸了任了,实在不知道招惹了谁。”
“里头刘尚书这会子正骂着……”慕容玹琮就站在命案现场那所大宅的边门口,见白少卿施施然顺巷子那么遛过来,眉毛拧着,表情有些凝重,心里倒是猛松一口气。
白少卿听玹琮这么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就让他们等着吧。”扭身绕过边门直接往案发现场走去。玹琮一拍脑门儿,唉声叹气地跟上他家大人。
按理说霜阁隶属于刑部,刑部三门应该算是顶头上司,但是因为办案的特殊性(霜阁属于纪检部门,专查与皇族和朝廷官吏要员相关的要案),被单独择了出来,本来就爹不疼妈不爱,白少卿上任后,更是对整个攥在长空寺那帮旧党老臣手里的刑部三门不假辞色,浑不怕得罪权贵,影响仕途,玹琮等一干心腹下属也只能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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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卿看看门廊里的白绫,不言语,走进前院,就站在屋檐底下发愣。
“……大人?”
白少卿发了一会儿愣,眉毛揪成个疙瘩,喃喃自语道,“字好丑……”
本来正拿着小本本,准备记录他们家大人的刑侦经验以及飒爽英姿的密探们,哗啦一声摔倒一大片。慕容玹琮勉强站着,嘴角直抽。
白少卿左右看看,走到一处矮墙下,想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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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搭把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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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探们搬凳子垫砖忙成一团,白少卿仰着脸,看那个坐在前堂屋顶上的人。
古玄晴也在看白少卿,这少爷总是在你以为他清醒的时候迷糊,站那儿发愣的样子呆萌呆萌的。
“你怎么在这儿?”白少卿瞅着古玄晴像是还有些宿醉的样子,从凝脂姑娘那件事之后,已经有三天没看到她了,“这几天去哪了?”
“……突然想喝酒,就去硕人馆找卫夫人了。”古玄晴抱着胳膊活动脖子,骨节嘎吱作响。
白少卿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是完全没把霜阁的纪律当回事啊,次次应卯都迟到不说,还总是不报备就私自行动,惹得同事不满。
“你也稍微体谅一下玹琮,你的应卯考核是他在做的,绩效太难看的话,不止拿不到月钱,还有可能要倒贴啊。”
“那我真是谢谢大人你替我兜着啊。”古玄晴懒洋洋地瞅着白少卿在那干使劲,“你想上屋顶,叫他们给你找个梯子上来呗,在矮墙那看什么,你是指望你那小身板能爬到这儿来么?”
古玄晴等得不耐烦,轻功一点,飞下来提溜着白少卿上了房顶。
白少卿站稳,看看下面,斜着眼睛瞄古玄晴,好像还不乐意她帮忙。
古玄晴直接毛了,“你还不乐意了,等你自个儿爬上来,尸体都该等成白骨了!”
白少卿扭脸鼓着腮帮子,果然女孩子不能太能干太聪明——太聪明的女孩子真不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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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吗?”
白少卿坐下,两只手摆在膝盖上,样子像个可怜乖乖。
“你指什么?”古玄晴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来这么一句。
“这案子……就算是有人模仿,大概也是冲着你来的。”
翊观城古府灭门案里,死了三十二口人,古玄晴是唯一幸存者。
“我知道啊。”古玄晴双手撑在身后,一副闲得没事晒太阳的样子,“你不必太担心,其实那时候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有人,在这里上了锁。”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边就是真相,只不过钥匙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被阿爹藏在哪儿了……”
“你……”白少卿忽然觉得自己学富五车能舌灿莲花那都是假的,就像现在看着她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心疼都说不出来……
古玄晴一脸的无所谓,跟白少卿打商量,“我要查,你也知道要我回避没用吧?”
“……我没想要你回避。”白少卿还是可怜乖乖地坐着,什么也不再问,只是静静听她,一句句应她。
“是哦……”古玄晴浅浅地笑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总是笑得很狡猾很敞亮很明艳,这样的笑,像是三四月里跌落晨光的一片柳絮,很轻,又很重,本是凭风自在,奈何心事重重,“那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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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卿一句一句慢慢地跟古玄晴讲现场情况,古玄晴今儿应卯又迟到了,明显被同事排挤,到了现场也没能到近前去查看。
“这案子是模仿的。”
听完白少卿的描述,古玄晴托着腮帮子淡定又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呢?”
“血腥味不对。”古玄晴指了指鼻子,“人的新鲜血液自然凝固,在这种低温环境里,气味不会这么冲,这遍地血,闻着味儿就不对,估摸着是牛羊牲畜的血。”
古玄晴挨着白少卿蹲着,像只轻点荷角的蜻蜓,袅袅地立在瓦檐边。
“而且,这些人是先死于快刃封喉,刀虽快,下手不见得利落,那应该到处都是喷溅式血迹。加上之后斩首分尸的手法比较粗劣,从伤口上看,分尸当时血已经凝了,那么顶多会出现零星滴溅血迹,可现场地面上的,是大量的,远高于合理出血量的,泼溅、片流状血迹。所以,这血是后来泼的。”
白少卿看着侃侃而谈的古玄晴,晨光将她的样子勾勒出浅浅金色,温润又耀眼。
“再者,进去现场的仵作和弟兄们都非常小心,就这还会一不留神就蹭上血,这血里肯定加了东西,所以到现在还不凝固。那这就奇了,打更的进来过,身上怎么那么干净?”
“再换一个角度,血什么时候泼的?为什么泼血?想破坏痕迹,直接清洗现场不比特意泼上大量的牲畜血来得简单又划算吗?”
“恐怕是有什么痕迹轻易清洗不掉,只能设法掩盖吧……”
这案子从现场情境上看,的确很像翊观那个案子,可也只是看上去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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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蹲在瓦檐边看着前院现场,白少卿想抓着她的衣角,总唯恐她掉下去了。
“打更的值得怀疑,他如果真的进来过,不可能没蹭上一丁点血迹,又或者他进来的时候本来没有这些血迹。那就还需考虑伪造现场的人是不是有两拨……”古玄晴摸着下巴一回头,白少卿还是可怜乖乖地坐着,眼巴巴瞅着瓦片。“喂!你是怕高还是怎么的?”
“你……你过来点儿。”
古玄晴前后看看,以为挡着他视线了,索性飞到房脊上去了,她轻功了得,蛛丝游线拉条绳都走个来回,在房脊檐角的鱼尾尖立着,恍如一片树叶,那檐角的铃铛都没摇晃一下。白少卿张张嘴,回过头来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打更的不是杀人凶手,不过肯定不老实,隐瞒了一些要紧的事没说。杀人凶手和伪造现场的人是两到三拨,凶手是从前门直入内堂的,一条直线过去连杀二十五人。这些人衣衫整齐,显然是事先聚在一起有所防备的,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来得及叫喊出声,可见凶手出招之快,下手之狠,这若不是个高手,那就是个变态。”
古玄晴眼力不错,她负责观察,白少卿听着,然后推演分析,现场还原。
现场场景在他眼中活了起来,“他在杀人后,还站在天井里欣赏了一会儿,也许有人催促或阻止,不然他应该会留下标记用来炫耀自己的成就。”
“这么看当时现场至少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行凶者,他在柳大人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直奔中堂壁龛,拿走了一个盒子。”
活动的场景暂时定格,白少卿眯起眼睛,歪头琢磨,“……一个盒子?”
“所以说,杀人不是目的,拿东西才是。”古玄晴摸着下巴啧舌,“那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搞清楚那个东西是什么……”
“等一等。”白少卿打断了古玄晴的分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古玄晴认真地说:“盒子。”
凝脂姑娘吞针案里,也有一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