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西坊还未开市,硕人馆更是闭门锁户的,姑娘们都还沉酣未起。
古玄晴大马金刀坐在卫夫人屋里,手指在桌子上焦躁地轻叩着。
“冤家。”卫夫人懒洋洋地披了件兔毛斗篷就下了床,还未梳洗,头发披散着,脸上未施脂粉,瞧着脸色有些苍白,又别有一番娇柔缱绻的风致。
她走来桌边,叹着气拧了一下古玄晴的腮帮子,“怎不知你是这等磨人的小妖精,往日里也不见你常来黏着我,当了官了,倒天天往我这里来。”
“不一样嘛,昨儿是来找闺蜜诉苦,今儿这不是为了查案嘛!”古玄晴涎皮赖脸地抓着卫夫人袖子摇晃,“好雪儿……”
卫夫人绷不住这猴儿撒娇,噗嗤一声笑,无奈地戳了古玄晴一指头,“真真是怕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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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白少卿问古玄晴这三日未见她去了哪里,古玄晴的回答倒不算撒谎隐瞒,她这三天晚上都是在硕人馆歇的。
只不过第一天白天,在停放“凝脂”尸体的义庄待了一天。
第二天白天,在冯琳甩脱慕容玹琮的那个胭脂铺子待了一天。
第三天白天,在东市一家杂货铺里搜罗各种檀木盒子。
明显都是为了查案子。
不得不说,古玄晴对待工作还是很认真的,就是上班不打卡,下班提前溜,非工作时间泡吧喝酒,到底太随性了一点。
螓首披着头发站在外面打呵欠,卫夫人拉开半扇门朝她看了一眼,她就扬了扬手,示意端着醒酒汤的小丫头上楼。
“竹枝巷里又发一起,是柳大人一家。”螓首低低地禀报了一句,悄悄觑了一眼趴在桌上,无聊地揪盆栽的古玄晴,没再言语。
“叫小厨房先生火,给她煮碗面。”卫夫人低眉浅笑,端起醒酒汤用银匙搅着,尝了一口就放回托盘里,也不说什么。
螓首微微蹙眉,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你这又是想问什么说什么呢,还是想同我喝酒议论一下?”卫夫人回来桌前,见桌上那一盆南天竹叫这冤家揪得秃了半边,佯嗔着打了一下古玄晴犯欠的手。
古玄晴讪讪地缩回手,“酒就不喝了吧……”论喝酒,可少有人能喝得过这里的姑娘的,尤其是卫夫人,真的是千杯不醉的体质。
“来这里的,有些人喝酒是为了掩饰,有些人是为了发泄,倒没几个,愿意好好地,同我品上一品……”卫夫人坐下,拈着茶杯,意兴阑珊。
“我想跟你说说话。”古玄晴坐直了,望着卫夫人笑。
卫夫人愣了一下,这话古玄晴昨晚就说过,前天也说过,好像第一天来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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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酒,便不是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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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人不是冯琳。”古玄晴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卫夫人,连笑意都没有丝毫改变,“冯琳右臂有伤,好了之后为了掩盖疤痕,才纹了一支桃花。义庄那具尸体,跟冯琳简直一模一样,可是右臂上那支桃花下,伤痕不自然。”
硕人馆中能人辈出,琴师柔荑姑娘就会焕颜术,把一具容貌身姿本来就七八分相似的尸体易容成冯琳的样子,几乎能做到天衣无缝。
“冯琳做了什么吗?你们要把她变成一个死人,转为暗线。”古玄晴低下了头,笑得累了,满是疲惫,“是因为我把那些疯子暴露给你们了吗?死掉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动的手?”
“玄晴。”卫夫人抓住了古玄晴的手,叫她的名字。
古玄晴颤了一下,握成拳的手放松开来,“我不是要质问你……”
“我知道的。我很抱歉,玄晴。”卫夫人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膝上,用另一只手覆住,轻轻拍了拍,“死的女孩儿,是从百戏园买来,和瓠犀做唱念搭子的,十六岁,叫觞觞。”
“她是空荇族人,是个被安插进来的细作,对吗?”古玄晴垂着眼睛问。
“对。”卫夫人叹了口气,“凝脂本就无意到我这里来,冯家是把她放在我身边为质,甚至,可以说是,想借着我的势保下他们族中最有天分的孩子。而我也是不久前才查明,冯家先祖,曾做过礼部主客郎中的那一位,与夜澜妖后青鸾及其从属族支,关系密切。凝脂姑娘,身上有空荇族人血脉。她自己不知道,身份却无意间暴露给了长空寺的某位幕僚,长空寺里的某些人就逼着冯家站队,冯锡,哭到陛下跟前儿去了。”
“所以,冯琳活不得了……”古玄晴闭了闭眼睛。
冯家得表明态度,长空寺里,尽是些参与过当年夜澜灭国和奉月复辟事件的老家伙,恨毒了夜澜国人,所以他们既针对夜澜余党,也针对当今皇帝。
冯琳跟夜澜有了牵涉,上头的人根本不在乎她的立场和处境,也不需要知晓她怎么想,他们只需要她彻底消失,以此来保全更大的利益平衡。
古玄晴太阳穴刺痛——冯琳也知道家里的打算,所以一次次地去霜阁找她,也许有一些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也许,在那个境况下,冯琳能想到可以呼救的人,只有她了。
……实在应该好好听白少卿的话,多关心一下周围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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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觞觞就是冯家的态度,冯锡手里有一份名单,都是当年参与和牺牲在奉月复辟里的夜澜国义士的遗孤。”卫夫人又叹了口气,默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名单至少不能落在长空寺手里……”
“沈鵘也未必见得想要那些孩子活吧?”古玄晴毫不客气地直呼皇帝姓名,卫夫人睫毛轻颤,微微失神,她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这个名字了——当名字前面有了身份,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无论怎么去贴近,也只是越来越远。
“玄晴,我想那些孩子活。”卫夫人闭上眼睛,倦色终于凄哀地涌现出来,“陛下如何我不能揣测,可我希望,就到觞觞为止。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在眼前了。你不知道,我们接到密报,冯锡指认馆中有夜澜余孽的时候,那孩子知是逃不过,所以她是当着我的面服下金丝酒的……玄晴啊,她是自杀的,我这辈子也逃不开那孩子临死前望着我的眼神了……”
古玄晴咬着嘴唇,一时间千头万绪,似乎只有这点刻意的疼才能帮她忍耐。
“冯琳去了哪儿?”古玄晴再次直直望向卫夫人,只是脸上没有了笑意,眼中清透的光竟显得森寒。
卫夫人的眼神有些受伤,“玄晴。”
“我说了,我不是要质问你。我需要知道,我在你们的计划里,该是个什么角色。即便是做个诱饵,我想知道你们希望我钓来什么样的鱼。总不会有朝一日,我也得像冯琳那样,拿别人的命来金蝉脱壳,落荒而逃,还是,我得准备好做那个被你们抛弃的卒子?”
“玄晴!唯有这话,你不当对着我说!”卫夫人一下站起来,眼眶已然红了。
古玄晴看着她,目光一软,也有些后悔,“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后怕……我,我没想过会害死人……”
离开白苍山那一年,她说要去寻一个真相。然而兜兜转转好多年,每一次离真相更进一步时,又会出现另外的牵扯。渐渐地,她开始害怕了,对于真相已经感到迷茫,不知道还该不该追寻下去。
如果每一条蛛丝马迹都系着人命,抓得紧了,会逼人去死,断开无头,也一样要以命为代价,这样的事你经历地多了,并且总是你一个人在经历,你会不会感到绝望?
古玄晴只是想,或许可以借助强大的情报组织的力量,但她低估了对手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网,或许她想要的只是那网中一个破败的点,不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张网向她铺天盖地而来,连带着将向她施以援手的人们全都卷了进来。
出了这样的事,硕人馆用觞觞的尸体伪造凝脂的死亡,即是挑明了立场,跳下了泥潭。从此刻起,她们就不再是中立方,而是不折不扣的,皇党。
“我不得已去做鹰犬,我以为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硕人馆虽然一开始就是为沈鵘建立的,可除了卫夫人,馆中的姑娘,没有一个是沈鵘的眼线,卫夫人应承给姑娘们的,也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自由之身,如今这样站了队,就真是绢丝入染缸,夹缠不清,再难脱身了。
卫夫人走上前,轻轻拥住了语无伦次的古玄晴,“我明白的,你很累了,玄晴。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古玄晴怔了片刻,搂住卫夫人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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螓首再进来时,古玄晴已经枕在卫夫人膝上睡了。
“夫人……”螓首犹豫地看向古玄晴,实在有些不明白,卫夫人为何对这个才认识不过三个月的女子,格外的不一样。
“无妨,我估摸着你禀报的,她也查得差不多了。你且说你的……”
卫夫人手里调着香,动作轻轻柔柔,帘幔里透出的香气却沁出清寒凛冽,是龙脑香。
“……竹枝巷的案子,杀人取饵的,确是从东市百戏园来。”
“好个名震山庄,还真的神不知鬼不觉渗透到柏舟城里来了。”
卫夫人说着,银挑轻轻拨出香灰中一点嫣红色的脂状物,盖上铜制的梅花镂空盖子,青烟袅袅,熏人欲醉。
“百戏园周围不乏高手,蛾眉没法继续跟,我让她回来了。”
“不要大意,凝脂虽然是自己不小心,但也暴露地蹊跷。百戏园,或许是他们故意让我们察觉的,百足之虫,这才露出点须子来罢了,操之过急,打草惊蛇,那就只能抓住条断尾而已。”
“还有件事……”螓首沉吟片刻,斟酌着道:“竹枝巷现场被刻意破坏伪造成翊观城古府灭门案的样子,这一波人从围场方向绕路,看上去是回长空寺的,但小天牛始终跟着其中一人,最后确定那人回了东郊鹿苑。”
“鹿苑?”
“夫人有所不知,鹿苑和百戏园正门朝向不同,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其实两处园子在晓亭巷相交,只一墙之隔。”螓首解释道。
“这么明目张胆,是自信过头了,小瞧咱们,还是这名震山庄本就内部不和?”卫夫人凝眉细想,膝上古玄晴忽睡得不大安稳,卫夫人忙伸手替她揉着太阳穴,加上熏香,古玄晴不一会就舒展眉头,呼吸平顺地睡沉了。
卫夫人轻轻侧身起来,扶着古玄晴的头让她靠在榻上,拉过锦被给她盖上,这才撩开帘幔出来,“倒有些意思……倘或真是铁板一块,咱们还要费些功夫。从里头裂开的镜子,要打碎了,不过是推一把的事。”
卫夫人在铜镜前坐定,螓首便上前来服侍着梳妆,卫夫人拿着玉搔头轻轻翘着妆台,过了半盏茶时间,幽幽开口,“这样……你近日里寻些由头,给冰凌卫找点事做。我们馆中明面里闹腾抄检,一旦惹出事来,就会直接往霜阁里报。长空寺的官员幕僚,姑娘们见得多了,哪里就各个清白如水,光洁如镜。白少卿既然正愁没有由头翻检刑部三门,咱就给他送个由头。”
“夫人当真……冰雪聪明。”螓首噎了一下,差点儿秃噜嘴,说成“阴险狡诈”。
卫夫人好笑,玉搔头点点螓首的脑门儿,“你不懂,这冲天炮,只能是霜阁来点,长空寺那块铁板,也只得是白少卿去踢。我们这里搅和浑水,既是自保,也是保他白少卿。”
“我明白,您这是要把百戏园当炮仗引线,咱们就负责把火折子递出去。至于是谁炸得灰头土脸,咱都不用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卫夫人放下玉搔头,拈起一支足金的菱花簪比了比,插在鬓边,“夫人我,说俗气也是顶俗气的。现是我硕人馆的红姑娘,莫名其妙死在了夜澜余党手里,我可等着官府给主持公道呢。百戏园敢把手往我硕人馆伸,那就要准备好被炸上天!”
卫夫人袖子一扫,那玉搔头跌下妆台,登时摔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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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琳已经放出去了,夫人所料不错,她没理会冯锡,径直回白苍山去了。”
螓首给卫夫人整理好披帛,跟着她出门,小丫头们都起了,忙着洒扫,看见她们下楼经过身前时,都会先拍一下手再行礼——卫夫人做的是情报生意,却对嚼舌根搬弄是非管束极严,她没耐烦什么小话都听,拍手声是在提醒馆中她的位置,给足姑娘们时间暂停口舌。
“冯家说来显贵,倒也并不算什么世家名门,白苍山可不一样,岳缈仙宫的威名已近八百余年,出了五十一代宗师,可惜这世间污淖,太清净,便为世所不容,腌臜心思多了,没人诚心求佛,众人只想拉仙人入泥潭……”
卫夫人走在石子小路上,忽然驻足。螓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地上落着一片白色花瓣,螓首也好奇,园中花木还未到萌春时节,净是些虬枝霜叶,哪里来的花?
卫夫人便弯腰将花瓣捡起来包在丝帕中,“可惜世上总有怜花爱竹的风流文人,附庸风雅,却没有真仙携传世妙法,眷爱世人。”
“仙人动了凡心杂念,也妄称仙人。”螓首忽然不忿,似乎意有所指,“既不能真如满天神佛冷心冷肠,又嫌俗人心脏,那便不是世不容他,是他自己忘了根本,忘了他原本也是俗世凡人。”
卫夫人讶然失笑,“好大的怨气。”
螓首猛地回神儿,自觉失言,忙行礼告罪,“夫人恕罪……”
“你又何罪之有,不过是不平则鸣。”卫夫人说着,大约想到什么,神色有些迟疑,“冯琳那里,你继续派人盯着,我总觉着,白苍山在这一系列是非当中,并不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