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馆准备点灯的时候,古玄晴一个人在卫夫人的观山阁醒来,屋子里的香味犹未散尽,古玄晴抽了抽鼻子,猛打了几个喷嚏。
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愣,外头有个扎一对羊角辫的小丫头探头往她这里张望,见她醒了,倏地缩回去,不一会儿卫夫人就回来了。
“刚刚那个,是蝤蛴?”诨名小天牛的武学奇才,被卫夫人从越人司的水牢解救出来之前,是整个凛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影卫,也是长空寺培养在沈鵘身边最出其不意的刺客。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卫夫人有些讶异,古玄晴属于外线,所以出于双向保护,卫夫人一向避免她接触馆里的姑娘们,尤其是她的“九庶姜”,古玄晴应该没见过蝤蛴才对。
“气息。她内息绵长,收发都轻而诡谲,应该是常要潜伏隐匿,惯用暗器。还有……她功力在我之上。你们这里,除了两位没见过面的教引姑姑,也只有她了。”古玄晴嘟嘟囔囔,“瞧着还没过十二,什么怪物……”
“她是病了,所以外表不长了,我救她那年她就长这样,这些年连同心智也都还是小孩子一样。”卫夫人且说且叹,“她不记得自己几岁,我也不计较,一辈子当她是个孩子也无妨。”
古玄晴不知是刚睡醒发懵还是怎的,抱着膝盖蹲坐在榻上,瞧着卫夫人轻灵优雅地拈起一块糕点品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的小样儿还挺萌。卫夫人就逗小猫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地投喂起古玄晴来。
“啊,对了,下午有人来送信儿,说是少卿大人找你,让你睡醒了回去应个卯……”吃了三块糕,卫夫人才忽然想起来说正事儿,古玄晴差点一骨碌滚地上去,窜起来手忙脚乱地套靴子。
“啊啊啊——……大姐你怎么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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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阁内衙食堂。
慕容玹琮在厨房煮面,夜班的差役闻着味就围上来了。
古玄晴跑着跑着就转了弯,捧着碗排队等开晚饭。
“古玄晴?你还知道回来?!”慕容玹琮一眼瞅见偷吃牛肉浇头的古玄晴,举着大铁勺当剑就挥过来。
古玄晴举碗格挡,嘴里还叼着一块牛肉,来不及嚼一口给吞了,噎得直咳嗽。
“黑面神!你差别对待啊你!”
“什么差别对待,你又不当班,而且你——…哎!你朝哪跑,大人还等着你呢!”
“我就去找他的!”古玄晴绕着灶台兜了一圈,怀里揣了俩馒头,嘴里叼着个炸春卷,还顺手把玹琮留着给白少卿当宵夜的牛肉面也端走了,“我给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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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卿在书房批公文,隔老远就听见堂前叽叽喳喳的,抬头往外看时,古玄晴捧着面碗一阵风一样窜进来,“快快快!快腾个地儿!”
白少卿一袖子扫翻了半桌子公文,划拉出一块空位,古玄晴把牛肉面放下,捏着耳朵直吹气,“好烫好烫……”
“你怎么不拿个托盘端,可有烫着?”白少卿忙忙地拉过古玄晴的手查看,如葱管莹润纤细的指尖泛着薄红,他便低头轻轻给她吹凉。
古玄晴这下可真烫着了,耳朵尖儿都红了,赶忙抽回手。白少卿这才意识到唐突了,往后一退,正撞在灯屏上,上头的蜡烛歪倒了一支,古玄晴眼疾手快,搂着白少卿的腰一个转身,足尖一踢,把翻倒的蜡烛踢灭,让堂堂少卿府免于一场火灾。
“呃……那个……你要不先松开我?”
白少卿的腰被搂着,整个人也被抵在书柜上,古玄晴一家伙撞得他后背生疼。纵然平日里嘻嘻哈哈惯了,毕竟也是个女孩儿家,白少卿扎煞着两只手哪儿也不敢碰,这壁咚一点也不浪漫。
“哦,不好意思。”古玄晴也不想一头撞他怀里,关键是白少卿这书房里满地“机关”,她也不知道踩到什么了,一个没站稳,把人扑了。
“慕容给你准备的宵夜……”古玄晴站稳了没话找话,把打翻的蜡烛捡起来,见滴出的蜡污了奏折,忙拾起来看能不能补救,“你多少也注意些吧,这东西弄脏了一点儿就得重写的,你如今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多少眼睛盯着,在这种小事上翻船多不值当呢!”
白少卿接过那篇奏折,内容是建议提调翊观城古府灭门案的案卷以供参详,望刑部主司予以配合。
白少卿抬眼看古玄晴,丫头摸出馒头叼着,还在低着头整理着一地公文奏报,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白少卿叹了口气,“文书提调过程中多少有些猫腻,能看到多少原案记录也未可知,所以我想你这几天跟着我,去刑部提档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接触案卷。”
虽然白少卿尽最大可能地给予了古玄晴一些进出公共部门的权限,但毕竟照规矩,古玄晴不属于编制内的公职人员,也不可能拿着块腰牌哪儿都随便闯,有上司带着总归没那么多说道。
“……你叫我回来就是说这个?”古玄晴神色有些古怪地觑了白少卿一眼。
“……不然呢?”白少卿莫名其妙。
古玄晴抠抠下巴,尴尬了不是,她以为白少卿会劝她不要跟硕人馆牵连,毕竟回避关联是公门纪律。
“你怎么做事我不会干涉的。”白少卿把牛肉面推给她,“你要交朋友我就更无权干涉了。”
古玄晴咽了咽口水,眼睛也润润的——一定是牛肉面太香了,才不是对白少卿这个人的防备有所松动。
牛肉面热腾腾的,大片的牛肉把面都完全盖住了,翠绿的香菜点缀在上面——对白少卿,玹琮一贯舍得下料。
“你饿了不是?我还不饿,把馒头留给我就行。”白少卿把筷子也递给她,古玄晴乖乖接了,坐在书桌侧边,闷头吃了起来。
可恶啊!我才不会被一碗牛肉面收买!
可是又很奇怪,怎么吃着吃着,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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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过过一段很苦的日子,从古府灭门案之后,被送往白苍山,再到出师下山,独自追查当年的真相,饿肚子几乎是家常便饭,所以每次能吃饭的时候,她都像个小乞丐一样,恨不能一口气撑死,免得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吃得上。这个习惯很不好,但在白苍山那么多年,骆东明也没能让她改掉,或者说,正是因为骆东明的态度,才让她始终有那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恐慌。
古玄晴的经历并不难调查,所以卫夫人知道,白少卿也知道。
古玄晴不傻,她明白这些人对她的利用是真的,可也能很明确地感受到,对她的好也是真的。三个月前初初见面,卫夫人曾给过她一块糕,后来,只要有空,就总是送糕点给她。这么多年了,她遇见过的别人都只关心她脑中封存的那段记忆,只有卫夫人在意她有没有饿肚子。
这一点点的好让她这样着迷,所以有什么事她才会下意识第一时间就去跟卫夫人说。
现在,好像……又有一个人待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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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端着碗把面汤都喝了,摸了摸肚子,很撑,但饱饱的很有安全感。
白少卿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给她擦嘴,他的帕子是很普通的棉质,干干净净的皂荚香,很有书卷气,不同于卫夫人那丝绢帕子的柔滑触感,和她身上如兰似麝的暗香。
古玄晴没躲,这一刻两人好像换了位,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古玄晴成了个可怜乖乖,由着白少卿照顾。
“现在的朝中,刑部三门的主职都是长空寺一党的,且各有各的存档书库。当年的翊观城古府灭门案发生时,先庆帝刚刚驾崩,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各部官员都在忙着站队,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翊观城案的案卷,被当年的刑部三门像烫手山芋一样抛来抛去,最后分散存入各家书库。所以,要想看到相对完整的存档,还得我们去一家一家地找……”
白少卿说着,自己愣住了,古玄晴眼巴巴地瞅着他,把他瞅得脸都红了,“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大人,你长得好像……”
“好像?”
“好像我爹呀!”
白少卿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古玄晴还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忽然感觉暖洋洋的好熟悉,想来是因为这厮很像爹爹,所以……
所以才不是忽然就别有用心了,才不是简简单单就被蛊惑了,才不是……
“谢谢你帮我,谢谢你记得,我是因何而来。”古玄晴是对着白少卿说,也是在提醒自己。
白少卿一脸莫名其妙,末了还是无奈地摸摸古玄晴那颗让人猜不透的脑袋瓜子,“好了,查档案的事就这么说。我听说你去查过东市的杂货铺子?檀木盒子的线索有眉目了吗?”
“不知道算不算线索吧……那盒子材质不算名贵,看做工是近几年的,盒子的花纹在东市很普遍,看大小和容积,能装的东西从胭脂到首饰都有可能。没有特殊气味的话,杂货铺老板说,装首饰的可能性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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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针案现场是硕人馆专门伪造的,但案子里确实涉及一个盒子。
冯琳身份暴露,那天在找过古玄晴之后她没有回西坊,而是去了相反方向的东市,她不是特意甩掉了玹琮的跟踪,而是在胭脂铺被挟持了,劫持者拿着一个空盒子疯狂质问冯琳东西在哪。
冯琳功夫不错却不反击,还频繁暗示自己找过古玄晴,这个举动激怒了卫夫人安排去策应的蝤蛴,一梭子镖卸了劫持者的胳膊,把那盒子打掉。劫持者跑了,蝤蛴去追,冯琳知道卫夫人布了控,就等在原地听安排。
敖儿和柔荑伪造了现场,冯琳没有汇报盒子的事,而蝤蛴的记忆点很散碎,没在意盒子的事,因此也没有第一时间上报,所以盒子原封不动留在附近,让玹琮带去的霜阁密探搜到,作为证据提交到白少卿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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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饰?”白少卿对这些东西可就触及盲区了。
“嗯,杂货铺老板说,很多首饰铺子拿来装镯子、手串、耳饰、链坠什么的盒子就长这个样,不过一般成品的铺子会在盒子底部刻上商号或徽记,这个盒子上什么也没有,可能是有人单买来装东西送人的。”古玄晴老老实实地把查到的线索跟白少卿交代,这些她并没有跟卫夫人聊,在她下意识里,还是把硕人馆跟霜阁区分开了,公是公,私是私。
“送人……”白少卿沉吟,“一般来说,什么情况下会单送这种小件首饰?”
“呃……定、定情信物?”古玄晴脸又红了,不知道脑子里小话本又演到哪一集了。
“……我们要假设柳大人家被拿走的那个盒子也是别人送的,那作为定情信物,是不是太有年头了?”白少卿挑眉,古玄晴仰头想了想——柳大人七十六了,他女儿也年过半百,早就嫁作他人妇,女婿也不常来往,除了早逝的夫人,家里没有其他女眷,这送的哪门子定情信物?
“寻常人家应该不会闲的没事送人首饰吧,送礼的情况,不就是婚丧嫁娶,做寿添丁……”古玄晴说着愣住了。
白少卿见她盯着自己,不明所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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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弄瓦,添丁之喜……”古玄晴低头攥住了悬在腰带上的玉佩,这玉佩是弟弟满周岁时,父亲特意请工匠做的贺岁礼。
玉配是小孩儿手掌大的同心圆形,内外圆相错开各抠去一半,做工很细致,内圆上錾着个“晖”字。这饰品原是一套,古玄晴也有一半,是赤金打造的,刻了个“晴”字,两半相合,就会拼成一个完整的日轮形状。
“我那时不懂事,吵着说金饰不好看,非要拿弟弟的,父亲拗不过,只好把玉换过来给我戴……这是我唯一能与弟弟相认的物证。”
古玄晴喃喃说着,垂着眼没有与白少卿对视,白少卿也没能察觉她眼中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