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静水盘像是一块载着浓墨的砚台。
古玄晴、蒋莺和云知还都悬浮在这砚台之上,被金色咒文形成的光网隔绝,动也不能动地看着砚台里的墨水一缕缕升腾,在纸上画出一幕幕过往。
属于聂巧蝶的,真实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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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荇的阶级制度极其苛刻森严,奴隶的孩子,依旧是奴隶,至死都不能摆脱这层身份的桎梏。
聂巧蝶出生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三个姐姐了,身为女子,她们连拥有自己姓氏的资格也没有,通常都是随着被卖去的第一户人家姓。
聂巧蝶被卖去聂家的时候,才刚刚出月,满月前本来也没怎么吃饱过,才出月就丢给主人家,自然也不可能养得多精细,所以孩子一直长得很瘦弱,伶仃的豆芽菜一般。
那聂家也不是什么高门贵族,不过是做人牙子的买卖商户,被卖去他们手里的女孩子,平头整脸样貌端正些,多是供给了青楼、暗娼窑馆,容貌一般但能挣一把子力气的,就会卖给高门贵族里做苦役。
跟聂巧蝶一样,被爹娘买到聂家的女孩子里,也有些是心性见识要强的,她们故意不打扮,只是努力地练力气,宁可被高门贵族选去做苦役,也不要流落到青楼窑馆。
聂巧蝶却并不知道个中区别,她被卖的时候太小了。只不过聂家的“姐姐”们都卯足了精神想要被选入贵族门下,她也只得跟着努力罢了。
一开始,她是幸运的,被“姐姐”们奋力托举着,又被还不错的贵族小姐相中,交了身契,做个粗使丫鬟。
只是人的际遇一向最怕比较,年幼的她并不明白阶级的差别。原本要只是直白地羡慕其他人的生活,那也无可厚非,万不该在那个时候,她听人唆摆,出卖那些帮助过她的“姐姐”,来换自己可以去更高的门阀为婢。
这一次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幸运,新主子喜怒无常,且随着她年岁渐长,容貌也愈发乍眼,主子更是常常无故责罚,她便动了心思勾引主子的兄长,结果被主子一怒之下卖去了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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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有时是那么的令人绝望。
在青楼的日子宛如地狱,她们这种奴籍的女子,在青楼里都是受人歧视的种类。那段日子里,她一遍遍地明白了,像她们这样的人,不可能得到别人的珍惜。所以,另辟蹊径也好,攀附权贵也好,无论哪种出路,所能仰赖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起初她只是学那些青楼女子修习媚术,误打误撞窥得精神道的法门,但她违背规则,无视禁忌,开始被反噬,却一再否认是自己的过错。
那个除夕夜,是她的至暗时刻,也是这辈子唯一见到过曙光的日子。
她太想抓住那道光,所以不遗余力地欺骗自己,也欺骗着周围所有人,也许在最初,她真的想要那道光为她回眸,为她驻足,但后来,她不再相信自己能得到公平得到爱,却又在内心期盼着,自己的女儿可以逆天改命。
就在她幻想着改命之法想到魔怔的时候,她偷听到了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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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聂鸣鸩真的不是怕狗大叔的女儿……”古玄晴喃喃道。
“而且原本的聂巧蝶很清楚这个事实。”要不是此刻大家都在衍灵阵中,蒋莺真的会冲过去暴打聂巧蝶一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骗我!”
云知还和古玄晴都赶忙安抚暴躁的蒋莺,蛾眉双眼都呈现出金色的流光,手诀再一个变化,又有两道血红色咒文从她印堂灵台飞出,盘旋着像是打开了一个洞,又像是推开了一扇门,从门中清晰地浮现出庄子过去的样子,众人看见聂巧蝶鬼鬼祟祟扒着某个院子的门缝往里瞧。
“小偷窃珠,大盗窃国……欲翻覆天下的人,成功之前往往都是优秀的骗子。你们去告诉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是一段关键记忆,众人现在都在聂巧蝶的视角,只是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蒋莺认识,古玄晴也觉得很熟悉,仔细分辨就想起来,这是她不久前想起来的,那个怕狗大叔,也就是昭阳太子的声音。
“殿下,真的要如此吗?这弥天大谎撒出去,您和公主或许都将面临死境……”
跟随着聂巧蝶的视线,透过半掩的门缝,众人也都看见了昭阳太子的背影,以及他身前半跪着的人。
“……薛锦?”蒋莺微微讶异,显然这人她也认得,看古玄晴疑惑地望向自己,随口解释,“他是龙鳞卫首席夏春秋的妹夫……你知道夏如笑吧?这就是他的生父。”
练“开山折柳”的那位长空寺第一高手,大内总管夏如笑?古玄晴顿时有些嫌恶——就是那个死太监差点儿害死白少卿!
不过……生父?爹姓薛,儿子怎么姓夏?
蒋莺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满脸疑惑地古玄晴,这种时候还是云知还靠谱一点,晓得轻重缓急,朝古玄晴使了个眼色,“你确定一定要现在扯这些八卦?不会出去了再问吗?”
古玄晴瞬间抿紧了嘴巴,乖乖扒门缝继续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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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天大谎……”昭阳扶起薛锦,低头沉默许久,无奈轻笑,“我本来就是骗子啊……如果一定有人要去死,那就让坏孩子去死吧。我这个爱撒谎的坏孩子,本来也应该要得到惩罚了……”
薛锦的表情明显是痛惜,眉毛拧成个疙瘩,红着眼眶问,“殿下,属下实在是不明白,明明一切进展顺利,为何……为何公主要放弃开启神机兵库?”
“薛大人,我看过神机兵库的设计图……”昭阳掐住了话头,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秘密说给薛锦。
“殿下?”
昭阳叹了口气,背影都显得那么萧索孤独,“……罢了,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个人面临危险,薛大人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莫非……神机兵库是假——”薛锦那直杠杠的武人性子,也拐不了什么精细的弯弯绕绕,一番寻思,冲口而出。
“嘘——”看情形是昭阳按住了薛锦的嘴,“别瞎猜,也无需深究。我希望薛大人信我就好,尽管我是个骗子,但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能骗得全天下相信。”
云知还和古玄晴面面相觑——什么有关神机兵库的弥天大谎?要骗得全天下相信?
蒋莺的神情倒是没有多惊讶,只是在听到昭阳说他看过神机兵库设计图时,扬了扬眉梢,似乎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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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锦的表情是有过犹豫的——任何一个正常人,听一个惯骗开口说,接下来的谋划,是为了骗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心里都得打个突突吧。
可薛锦在作为正常人之前,还是个仁臣武将,他很清楚自己忠于什么。
“属下愿意相信公主,相信殿下,相信你们无论做何种选择,都是为了夜澜子民……”
选择相信,并非愚忠于君主,而是忠于子民。
“从今往后,你也需牢记,神机兵库满藏绝世神兵,功法秘籍,得之,即可坐拥雄兵千万,征伐天下,无往不利。”
昭阳这话一出,云知还和古玄晴再次面面相觑——这话也太熟了吧……过去十几年间,全天下传的沸沸扬扬的,想不到源头在这里。
“……殿下,这会不会太夸张?”薛锦一脸呆若木鸡,就算他这样的夜澜遗民都知道神机兵库虽然神奇,但也不至于就“征伐天下,无往不利”吧……
“薛大人,你真的不懂得怎么撒谎……”昭阳干脆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仰头望着一脸呆样的薛锦,轻笑出声,“这些是为了能快速口舌流传起来做的钩子,越是夸张,越能引人注目,流传起来才越悚动、越深刻。饵料,无需我们来提供,姐姐已经准备好了,会有自作聪明的鱼,引着鱼群蜂拥而来的。只是我们做了钩子,目的并不是要钓那几尾蠢鱼而已,而是要让这些鱼统统游进我的网子里……”
“……”薛锦张大了嘴巴,看着应该是还没明白。
“谎话,要怎么才能不易被拆穿?”昭阳的声音温致而耐心,“那就是把真话也说出去。薛大人也说了,我这次撒的是弥天大谎,那怎么也该用上弥天之网。我要让那些鱼能查到的资料统统有真实印证,在那个夸张版本之下,再埋下数个接近真相的版本,把神机兵库用‘秘密’包裹,让它在虚虚实实之中,引人遐想,欲罢不能。”
听到这儿,古玄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愧是惯骗,怕狗大叔深谙撒谎之道啊……(好孩子不可以学)
“在这弥天大网编织过程之中,薛大人,我要你把一句话,秘传给少数心腹,这些人嘴也不需要太严,只要不是那等闲磕牙的长舌妇人就行,但你要保证他们的圈子够单纯,心志也够坚定,非事关生死之际,绝不会泄露秘密。”
薛锦眉毛又拧成个疙瘩,这要求也太奇怪了,这是希望话被传出去,还是不被传出去?
“……殿下要传什么话?”
昭阳朱唇轻启,六个字,无比清晰。
“绝宇出,天下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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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这六个字说出的气势太惊人,门缝里偷听的聂巧蝶身子一颤,弄出了声响。
“谁!”
薛锦下意识甩出一把匕首来,贴着聂巧蝶脸颊飞过,削下她耳边一缕头发,噌一下扎进身后的墙缝里,石粉飞溅。
聂巧蝶一声尖叫,吓得腿软爬不起来。薛锦见一击并未击杀偷听的人,按着刀柄就要拔刀过来结果了她。
昭阳站起身来看向门口,抬起袖子制止了薛锦。
“殿下!”薛锦急了,不管这女人听到多少,留下终是祸患,现在不了结了,往后她说出去些什么岂不坏了大事!
“大节下的,别这么大杀性……”昭阳轻叹一声,走来门前,把两扇门都拉开,低头细细打量了聂巧蝶一阵子,“是你呀……”看样子才想起来这是哪个。
聂巧蝶活似见了神天菩萨,手脚并用爬到院门台阶上,抓着昭阳的衣摆哀求,“殿下……殿下!我不会说出去的!真的!我会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求殿下不要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了?”昭阳有些无语,伸手想去扶她,“你在这儿也待了这么久了……”
昭阳话还没说完,聂巧蝶心里有病,生怕昭阳是要赶她走,往前一扑,死死抱着昭阳的腿,“求殿下不要赶我走,我愿意加入奉月十方,我愿意加入殿下的麾下为您做事,求殿下收留,求殿下成全!您若把我送走,我也就活不得了……”
昭阳让她扑得一栽歪,差点跌一屁墩儿,扶着薛锦站住了,忙不迭退开几步,摆脱聂巧蝶的八爪鱼攻势,顺道按着薛锦不让他上前宰了聂巧蝶,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赫月姐姐说得对,人无小义,便无大义。也别提什么为成大事,牺牲些普通人是必要的了,真要牺牲,有我一个也就够了吧……”
“可是殿下——”
昭阳朝薛锦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把她留在庄里,姐姐的人自然会来善后的。你我筹谋的这番话,可瞒不过姐姐的耳目。被她听见纯属意外。”昭阳说着,转头又对聂巧蝶歉然一笑,“虽然很抱歉,我可以不追究,但,无论姐姐的人打算怎么处置你,我真的没办法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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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说的姐姐的人,该不会……”古玄晴望向蒋莺。
蒋莺无所谓地耸耸肩,“没错,是我。公主并未吩咐要把聂氏怎么样,我们那时候都在柏舟城,天高皇帝远的,公主哪顾得上这么个蚂蚁……奉月十方准备向上请示的时候,我刚好替公主来向太子传递消息,人就在庄里,所以顺带手给她下了魇之镜。”
古玄晴张了张嘴,没敢问下去,因为怕再问会把云知还惹毛——让蒋莺多年来深受其害的怪病,正是这魇之镜的反噬——只是蒋莺从来也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人,当年她为何要去水镜真宗求学,强行修习精神道秘术。
古玄晴看向眼前聂巧蝶的记忆幻像,没弄错的话,这是古家出事那一年的中秋,怕狗大叔替爹爹顶罪,在东境军机营牢房里关了一个多月……
如果她和聂巧蝶的记忆都没有出错,那么这位所谓的生父,在与小时候的她相见后,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光阴,便将自己成长为另一幅模样。
“傻瓜啊……你不必像爹爹,你本来的样子,我也很喜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