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月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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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说什么?”
杨晓轻甩开骆东明的手,“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师兄自重!”
“自重?”骆东明狠狠掐着杨晓轻的脖子,眼中狂态毕现,“杨晓轻,你装什么装?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了古乙。你这个女人的爱还真是随便……”
“唔……师兄……你……你走火入魔了……”杨晓轻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但也因为离得近了,分明感受到骆东明身上狂肆的魔气。
“魔……”这个字眼还是激发了骆东明那一丝丝的澄明心境,他眼中一瞬白光闪动,松开了手。
杨晓轻脱身,迅速捏起剑诀,一指点向骆东明印堂,“师兄,守心澄念……不要败给了心魔……”
“……心……魔……”骆东明古怪地笑了起来,“是了……你要我守心?我的心……根本就不想要放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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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何一念成魔?
原以为自己从不曾也不会为一人痴狂。
在看见她身边伫立着别的男人,看见她对着那两个男人笑的时候,心这个东西就破碎了。
原来,根本就做不到平静地祝福,他只想抓着她,问一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原本也选择过我,到最后,却只有我被你摒弃在外,疏离甚至陌生。
原来你可以那样轻易就对伤害过你的男人笑吗?你可以原谅那些男人的过错,那为何我要被你判决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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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杨晓轻……我干嘛看着你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我早该牢牢抓着你,我就不该放手,我根本没那么大度……”
杨晓轻的灵气对于此刻的骆东明而言杯水车薪,这个人此刻有些疯疯癫癫的,自说自话,时哭时笑。
“我再问一遍……你跟不跟我走……”骆东明抓着杨晓轻双肩,瞪着那双充血的眼睛,急切又期盼,“古乙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人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杀他了。你跟我走,想带上孩子也行,现在只有我能保下你和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谁要杀二郎?”骆东明的话惊得杨晓轻魂飞天外,她是一向不问古乙都在做些什么,但也并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丈夫的为人,也有功夫和灵力在身,对于阖府圈禁的原因,和近日来频繁出现在周围的探子,自然也是有所防备的。
“杨晓轻!你还想救他?我都救不了他!他做什么要沾手盐务,招惹那赵辛!他以为还能凭胡家在江湖上的威望保住他的命不成?我告诉你!他求援的信一封都没送出去!赵辛早就布控围了古府,今天古家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杨晓轻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骆东明,忽然不认识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兄一般,“所以……你,你也是一伙的?你也是来杀他的?”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骆东明愣住了,眼神里的挣扎逐渐化作难以置信,凝结成怨瑟。
杨晓轻不欲与之纠缠,挣开双肩就想去找古乙,刚一错身就看见昭阳从花厅方向跑过来。
“晓轻!”昭阳见着屋里的情形,以为骆东明纠缠杨晓轻,三步并两步就要上前给骆东明一拳。
其实昭阳一直记得骆东明说的话,但他并不明白骆东明什么意思,所以自昨日初一就潜进古府,昨夜还和古乙一块儿挤在客房休息的。
“昭阳你快走!带二郎走!”
杨晓轻让骆东明拽住了一只手,挣扭不开,只得扬声叫昭阳帮忙带古乙离开。
昭阳顿住脚,他倒不是真听话,而是猛然想起,方才是跟小玄晴一块儿玩捉迷藏来着。
小不点儿说不定正跟在他身后……
想到这里,他便不再继续往里冲,而是伸出手,一只手在前方呈阻挡劝说架势,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做手势要小家伙不要出来,“骆掌门……有话好好说……你……你先放开晓轻……”
“呵呵……”骆东明一只手死死钳着杨晓轻,直勾勾盯着昭阳,话却是对杨晓轻说,“你还有心思关心这赌棍?杨晓轻……实话告诉你,我白苍山的人今天到古府来,确实有任务,的确要杀人,不过原本不包括别人,只是他昭阳太子一人而已……”
“师兄不要!!”
惊觉骆东明的杀意,杨晓轻只来得及喊这一声,一道剑意从昭阳身后倏忽即至,自后心穿出前胸,带起一篷血雾。
昭阳摇晃了一下,下意识想看看身后,还没完全扭过头,身体已经轰然倒下。
至死一刻,眼睛还在逡巡着孩子可能过来的方向。
妞妞啊……快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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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玄晴确实在昭阳身后,她个子矮,被花厅的栏杆遮挡住,屋里的人没发现她。
她也确实看见怕狗大叔冲自己做的手势,就悄悄缩到假山石洞里,捂着嘴巴不出声。
可当她亲眼看着怕狗大叔被剑意贯透,血洒满庭,她知道,这不是游戏。
怕狗大叔被杀了……
“唔……!!”在她马上就要哭喊出声之际,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从身后将她悄悄抱出假山洞,轻手轻脚退到了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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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乙满屋逡巡了一眼,拉开大顶柜,爬上梯子,把小玄晴托进柜格里。
“爹爹……”
小家伙吓得不轻,古乙又何尝不是,双手颤抖着胡乱抹着孩子的眼泪。
“妞妞,妞妞不要怕,不要哭,不要发出声音,乖乖地……”
“爹爹……爹爹不要走……”古乙关上半扇柜门,小家伙揪着他的袖子拼命压着哭泣,抽噎着哀求。
“妞妞乖,妞妞……要藏好,跟爹爹拉钩钩,要藏得谁也找不到。”古乙心肝都要疼碎了,他站在梯子上往外望,发现顶柜里的视角恰巧可以看见花厅里,可现在已经没办法去找其他的藏身之处,只能狠下心肠拉开小家伙的手,“乖……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看。你听到看到任何事,明天都要把它忘掉,永远,永远不要想起来……听爹爹的话,以后仍旧做个小太阳,普普通通,活着就好。”
古乙单手掐诀,在小家伙印堂和太阳点了几下,小家伙便像失了操控的木偶,软软倒在柜板上,古乙捂着孩子的眼睛,想让她就这样睡过去,可小家伙就是不闭眼,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淌落在她细幼的发丝间,濡湿古乙的手掌,也打湿老父亲的眼眶。
“那要是谁也找不到了……爹爹,会来找我吗?”
“……会的。爹爹永远,会记得把妞妞藏在哪儿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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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双脚发软,慢慢走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昭阳,可哪里走得动,才跨出门槛,就一跤跌坐在地上。
满地都是血……
杨晓轻像是魔怔了,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混以为是个梦。
“阿昶……?”
她叫他,像五年前那样,像他们没有分开时那样。可他不应,他就那么睁着眼睛,涣散的目光不知道盯着哪里,又是那么眷恋的模样,就和五年前,他看着她时一样。
于他而言,她是月亮,伤痕累累,固有圆缺,但仅是存在,就让他觉得美好。
可于她而言呢……
杨晓轻手撑着地面爬到昭阳身边,眼泪早已模糊视线。她知道心意不该摇摆不定,可这个男人,对这个男人,她曾真的很动心,以至于那份心动后的期待也过高,才会太容易失望,要借着另一人的光亮,才能慢慢痊愈。
她自以为痊愈了,所以选择原谅,也以为能原谅……
可原来,心里有个地方,早就结下一道伤疤,疤痕底下就是他的模样。
“……你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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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乙匆匆而来,看着昭阳的尸体,蹲下身去,伸手轻轻阖上他双眼,仰头沉痛不解地看向骆东明。
“东明……”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对不起啊……我好像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都不知道,你到底经受了什么……
“古乙……我真的很讨厌你的眼神……”骆东明歪头皱眉——所以啊,古乙这种人,这种从里到外都透彻又赤忱的人,怎么会跟我这样纠结矛盾的人成为朋友的?
真的是,太讨厌了。
“二郎!”杨晓轻慌忙搂住倒下的古乙,按着他的伤口。
骆东明掏掏耳朵,他一剑扎在了古乙肩上,没用多大力气,看样子就是想把人推开一样,只不过是拿剑尖推的。
杨晓轻气急成狂,抬手招来自己的佩剑,就想起身也捅骆东明一个对穿。
“晓轻!”古乙忙拽住夫人,向骆东明直言,“东明!晓轻什么都不知道,你若真要跟什么人交代,别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二郎……”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明明就只收了一个人的价钱……”骆东明不耐烦地戏谑轻笑,脑子里却忽然针刺一般,“唔……”
……骆东明!是你自己入了魔!现在还挣扎什么?!……
“小乙……你们快走……”
大概是挚友之血,挚爱之泪,拽回了骆东明那一丝澄明心境,他痛苦地抱着头,催促古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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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
“二郎不要!”杨晓轻反拽住古乙,阻止他向骆东明靠近,作为曾经的仙门弟子,也只有她知道堕魔者有多危险不可控。
可古乙不明白啊,他只知道骆东明是他二十余年的挚友,他不相信曾经熟识的那个人是伪装出来的,他更不能依着世俗的言辞批判而否定骆东明的一切,视他为恶种、邪魔。
“东明……你怎么了?”
骆东明已不能回答,一挥袍袖,一道罡风随着裂帛之声,将古乙打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假山石上。
“二郎!二郎……二郎……”杨晓轻顾不得自己也被打得口吐鲜血,挣扑着爬向丈夫。
古乙是个不会武功更不懂仙法的文弱读书人,这一击已险去了他半条命,他连连呛出好几口鲜血,哀伤地望向爬过来的杨晓轻。
究竟是多年夫妻,很多话都不言自明,杨晓轻尽管狼狈,也压着哭泣将自己投入丈夫的怀中,抱着他,支撑着他。
古乙轻轻拍了拍杨晓轻的背,像是在讨饶道歉,又像是含愧道谢,亦或是,无言称别,只不过欣然期待着重逢。
他抬眼望向骆东明,手中紧紧攥着一截布条——那是方才他抓的太紧,从骆东明衣袖上扯下来的。
心知好友一样在经历着战斗,无论如何,他都选择相信,相信记忆中那个骆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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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你原本……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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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心魔占了上风,灵识已完全被侵蚀了的骆东明,依旧沉默了片刻。
尽管古乙真的很讨厌,可成魔的骆东明依旧不愿亲手杀了他。
……古乙这个人啊,杀了,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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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古乙,怪就怪,你太聪明,知道的太多了。不管是朝中盐务,还是夜澜神机兵库,都不是你能掺和的。古乙,你这样的人太危险了,仅仅是让你知道点细枝末节,他们都害怕得不得了……既害怕,又渴望从你这里知道更多……”
“所以……你也想要知道那些吗?……”
古乙说话已经很艰难,一口又一口吐着血沫,照这样的伤势,往后就算留得命在,也至多如活死人一般。
杨晓轻伸手替他擦着血污,泪眼滂沱,却是一声泣语不发,只是含笑相望,仿佛在说着,没关系。
没关系……
你我夫妻一体。你生,我等你。你死,我陪你。
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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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对那些都不感兴趣,姓赵的把柄,神机兵库的秘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知道的……我白苍山很多人要养的……”骆东明的语气神态已然全变,那种既桀骜又轻佻的调子,是原本的骆东明绝不会有的,他将佩剑像拄拐杖一样竖在身前,双手压着剑柄,倾身去向杨晓轻,“所以晓轻啊,我真的,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骆东明!你拿着那些脏钱养的白苍山,也早就让你养成个脏地!你休想我会跟你回去!”
杨晓轻恨毒了此刻的骆东明,又怎会有好话给他。
“呵……”
骆东明慢慢站直身子,笑容还未完全从脸上褪去,轻轻一抬手,一道剑意如游丝软东风,几乎是温柔地,吹进了古乙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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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的一声轻响,一枝桂花洞穿了古乙的心口,馥郁金蕊洒在他满襟血污上,滚烫的血再次溅在杨晓轻脸上,将她的泪染作斑斑血痕。
古乙看向杨晓轻,至死的一眼,都是温柔的一声叹。
叹前尘太长,叹今生太短。
叹,未结夙世缘,恐盼不见来生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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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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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缓缓伏在古乙胸口,“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嫁给你,我很幸运,也很幸福。
你慢些,等等我,我很快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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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我干嘛征求你的意见,反正你就是不会说些我想听的……”骆东明歪头一脸无所谓地摆弄着剑穗,自言自语,“呵呵……我把这些野男人都杀了……你不就只能回到我身边了……呃!”
这一剑来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并未感知到杀意,甚至也无恨意。
杨晓轻刺出这一剑,用的是澄心剑诀。
一剑既出,绵绵剑意不绝,守心澄念,诸邪退散。
骆东明抓着杨晓轻的肩膀,企图将她推开,奈何杨晓轻几乎将所有灵力灌注于这一剑,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推开的,反倒是被杨晓轻推着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山墙影壁。
良辰剑洞穿骆东明中腑,将他整个钉在山墙上,剑穗上的一对玉环相碰,其中一只竟因为强大的灵压崩碎。
“杨晓轻……”骆东明恨恨地瞪着这个女人。
杨晓轻满脸都是血痕,一双眼睛出奇的亮。她看着骆东明,并不言语,双手快速结印,一指剑意刺进骆东明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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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惨啸,万鬼悲哭。
奇异的风雷之声,整个翊观城中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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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东明周身黑气弥散,一霎眉睫须发也尽数雪染,神志清明,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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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这一剑罢了……说到底,是我害了你……
杨晓轻咳出一口血,望着骆东明缓缓后退,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诀能封印骆东明的心魔多久,只不过,有些事,总该是要自己去了断,成或不成,尽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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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你要干什么?!”
骆东明看着杨晓轻捡起了他掉在古乙身前的奈何剑,缓缓拔出鞘,架在了她自己肩上。
其实,一早就很明了啊……
杨晓轻的佩剑叫良辰,骆东明的佩剑叫奈何。良辰美景奈何天,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曾登对,有的只是师兄妹一场的缘分。
是他苦执于此,将师妹逼到了绝境啊……
这一刻,满心的悔恨和惊恐让他重拾力气,生生挣断了那柄良辰剑,狼狈又仓皇地向她挣扑而来。
“师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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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等我,如有来生,你我定要早早相见,青梅竹马,再不似今生兜兜转转,蹉跎了缘分……”
她望着他,话,却是对古乙说的。人,也是向古乙身边倒下的。
她果然还是恨他的,所以,用他的剑自刎。
奈何一剑,染了友人血,又染了情人血,终此一生也洗不净了。
他骆东明,亦终此一生,永坠业火地狱,不得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