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崇定门。
巍峨的门楼像半座山一样矗立着,人们把皇宫内院叫做高墙院内,由此可见,所言不虚。
崇定门位于皇宫外围冬城正东,并不属于都上坊,门前是御街官道,直出上城东桥,到东坊护城河,再出柏舟东城门,是笔直干净的一条线——直指着东洲金梁山。
\/
白少卿站在崇定门楼上,袖着手向东方远眺。
他在等着古玄晴来与他一同去长空寺赴宴,马车停在门楼下,官道上行人还不少,有的人会好奇地打量两眼,更多的人,各自行色匆匆,都在为了自己的生计奔忙。
分明……是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的。
古玄晴特意约他在这里见面,大抵还是有些什么想说又不好明说的话的。
白少卿闭上眼,眼前还是昨天的阳光,树影,和她。失而复得,欣喜大得叫他忘乎所以,脑子很难冷静下来。
可是啊,还是得冷静,否则将要追不上那只桀骜的燕子,让她宁愿独自带着秘密飞远,而不肯依赖他这片瓦檐。
\/
渐渐地,古玄晴的脸模糊了,变成了她的背影。
他看见她也站在这崇定门楼,远眺着巍巍金梁,柏舟寒凉的夕阳仿佛将她的头发染成暮云颜色,一眼便就一生已老。
……你在看什么?
站在城楼上的那人回过头来,容颜已不再是明媚又颇具英气的古玄晴,而是端雅睿智,不让须眉的赫月公主。
她没有回答他,向他轻轻一笑,便又转过头去。
白少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霰雪微尘,云天深远,人间阡陌,沧海桑田,似这般安平世道,每日朝霞晚照,起行耕炊,寻常的,这样美好。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看得到,所以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身在那个孤绝高位,沈鵘才是更适合的。因为他始终只求安稳,担负不起动荡。要执掌天下的人,要能翻覆,亦能平息……
白少卿转头去看赫月公主,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清澈,甚至慈蔼。
……您想让我看见什么?
赫月公主看着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指向金梁山,然后,手掌张开,慢慢翻转,握住了一片飘落的花瓣。
\/
白少卿睁开眼,他的手里,握着一团芦花轻绒,手指一松,芦花便被风带走。
曾几何时,古玄晴也站在这里,伸开手掌,看着霰霰雪粒在掌心消融。
春夏秋冬来复去,风云易变,却似最长情,因为它们总会再回来。
\/
“晚枫。”
白少卿听见古玄晴叫自己,愣怔了片刻,平复了一下思绪才回头。
“你来啦……”
“嗯……”
古玄晴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台阶那里,伸手等着白少卿过去牵。
白少卿欣然走近,郑重地拉起古玄晴的手,十指相扣,与她相视而笑。
……
“听说今儿吃素,不知道能不能喝到凤莽特色菊花酒。”
“……我帮你去求求太后?”
“不用那么麻烦吧,你告诉我长空寺的库房在哪,我自己去顺两坛。”
“……古玄晴,你让我堂堂少卿大人,帮着你监守自盗啊?”
……
\/
---------------------------------
硕人馆,葭菼阁。
“我看谁敢!”
美人牙瓠犀柳眉倒竖,一掌拍在桌上,把桌上的一套琉璃酒具拍得一跳,酒杯倒了一只,霎时满桌都是馥郁的栀子酒香。
倩倩早先一步拈起她那一杯,事不关己地浅啜一口,啧啧称奇,“姐姐好手艺,这六月香雪海,初尝寒沁惊心,回味却似骄阳烈火,酒香冲人欲醉,栀香却叫人清醒,正同姐姐此人,我见犹怜,我见犹敬,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我呸!调戏起老娘来了?!”瓠犀拍开倩倩勾自己下巴的手,“你别说这事儿当中没有你的谋算,夫人现如今病着,就算不大管事,那也是这硕人馆的当家!凭什么就叫那位一句话接进宫里去!今儿我话撂这儿,哪个敢再来嚼这舌根子,老娘让她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倩倩拿手指塞着耳朵眼儿,有些嗔怪地瞧着瓠犀,“哎哟,姐姐好好一个美人,练得什么长山狮子吼啊……”
柔荑低着头不说话,手里还是摆弄着她的九弦琴。
昔日九庶姜,今已九去三,剩下的人,也是各怀心事。
\/
观山阁里,卫夫人拿着沈鵘的密诏,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福清跪在榻前,瞧着病容消瘦的卫夫人,涕泗长流。
“……又哭什么?”卫夫人听见他哭,抬眼看过来,“你快起来。你是代他来传旨,怎可跪我?”
“姑娘,福清的命都是姑娘给的,您一辈子都是福清的主子娘娘,福清怎跪不得……”
福清一开始只是外宫馆里的小杂役太监,每天干不完的脏活累活,吃不饱穿不暖,还备受欺凌。是当年初进宫的潘溯雪从恶犬口下救下了他,提拔到山雪宫伺候。
潘溯雪住在山雪宫那一年里,教会他识字,也教会他宫中的规矩,然后,她诈死离宫,将他举荐给了沈鵘。
当年山雪宫里初见,少女正是豆蔻年华,鲜妍未放的芍药花一般,叫人不知要如何眷爱怜惜才好。如今不过十年的光阴,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花儿,就行将凋零,这怎不叫人心痛。
“福清不该贪心前程的……福清该好好守着姑娘……”
卫夫人轻叹一声,她仍旧很清醒,所以明白福清在为什么感到痛惜。
“我病,哪里怨得着你。你也知道,就算我没有搏这一条无归处的路,乖乖留在宫里,也不可能在山雪宫住一辈子的……”
那一年的光景,太美好。成了回忆,都令往后余生可望不可即。
总想要做点什么来挽留,生怕蓦然回首,只余祭奠,只剩惋惜。
卫夫人是这样,福清是这样,沈鵘,大抵也是如此吧……
\/
卫夫人又再度垂下眼睫去,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单纯。
想要她回宫的话,沈鵘之前又不是没说过,为何偏偏要在今日,忽然叫福清来传旨。
“……今日宫里可是有什么大事的?”
“宫里倒一切如常,就是,太后今儿个在长空寺设重阳千叟宴,按理儿说,文武百官,包括陛下都得去捧个场的……”福清擦着眼泪,膝行上前伺候卫夫人起身下地。
卫夫人抓着沈鵘亲书的密旨,赤足站在床前,福清忙忙地劝她穿上鞋。
“重阳宴……这么快就是九月了?九月……等等,九月?”
一个念头倏忽从脑海中闪过,卫夫人一下坐倒在床边,“九月初二……古府灭门案,昭阳太子死在同一天……然后,三天后,九月初五……赫月公主……”
于崇定门坠楼。
很多事情发生时天下皆知,但过后回想,常常会忽略其发生的具体时间,世人往往容易去联想其事情本质,对于浅显的元素,却忘得一干二净。
卫夫人也是忽然往一块儿联想,才发现许多事前,其实都发生在那一年里……
“十八年了……”
赫月公主与昭阳太子都已故去十八年,夜澜的希望却并未断绝啊……
“原来是这样,原来只是这样……”
所有人都在猜测赫月公主究竟是何谋算,也许,她的目的一直都很简单——让时间沉积出真正合适的时机。
十八年,足够安永夜长大,也足够让沈鵘成长。
不论是沈鵘,还是安永夜,都会是夜澜的希望,也会是夜澜的终结。
故国飘零,她无法面对,无力一人承担。
所以留与众人去选,留与后人去评。
\/
今日九月初五。
或许是一个早就定好的暗号。
\/
十八年后,奉月十方会再度集结,求一个结果。
那么,蒋莺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出现。
古玄晴已经偏了安永夜,这便足以影响蒋莺乃至奉月十方的决定。
\/
这一切……
那个人知道吗?或者……
他知道,所以,他决定动手了?
\/
卫夫人散着头发赤着脚跑向门外,从花墀经过,葭菼阁里的三人一眼看见。
“夫人!”瓠犀自是最快飞下来的,“夫人,可是有什么急事?”
“快,快拦住姑娘……”福清拿着披风在后头追得直喘。
“瓠犀,快备车……我得去长空寺。不,来不及了,备马!”
瓠犀让卫夫人这般不顾一切的着急样子吓住了,一时哽住忘了回话。
“夫人,穿上鞋。您要去长空寺,让我们带着你,一半路程骑马,一半路程用轻功,才是最稳妥且最快的。”倩倩相当冷静地下达指示,“去牵我那匹惊帆来!”
瓠犀虽是有些部分,但见识是清明的,知道倩倩所言非虚,安排也是最妥当的,所以只是瞪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正想扶着卫夫人就出门去,谁知倩倩和柔荑都拉住了她。
“姐姐去不得,馆中还需姐姐照应的……”
“哎我——”这可一下点着了瓠犀这炸药桶了,“凭什么不能是你留在馆中照应?我不管,我得陪着夫人!”
“蝤蛴今儿一天都不见人影,事情怕是不寻常,如今馆中谁能稳得住全局,顾得了所有人?单是小天牛一个,她除了还听两句你的话,还有谁按得住她?”倩倩是了解瓠犀的,整个硕人馆中,不会有人能比瓠犀更在意全局,因为这里是瓠犀的家。
“可是……”瓠犀犹豫地看向卫夫人。
“姐姐不信我,难道不信柔荑?她可比我厉害,我打不过。”倩倩酸了一句,仆妇已经牵来了马,福清给卫夫人穿上鞋,倩倩携着卫夫人飞身上了那匹灰色的长毛大马惊帆,福清则紧随其后,上了另一匹。
“烦姐姐照应看家了。”倩倩打马就走,惊帆一跑起来,长毛抖展,似乘风旌旗,烈烈作响,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柔荑看看瓠犀,只点了点头,她没有骑马,直接轻功飞上坊间屋脊,向着凤莽长空寺腾跃而去。
\/
---------------------------
南坊市,白虎丘。
白虎丘是白少香取的名字,其实就是那个门前立着石虎的老宅子。
宅子是白少香租下的,但他住在少卿府,真正住在这里的,一直都是安永夜。
\/
“小白啊……”
虽然就年纪来说,安永夜比白少香小,但他有时是真拿白少香没有办法——谁叫白少香长得可爱显得幼稚呢……
“哎呀等会儿嘛,你不也好久没见古家姐姐了嘛,捯饬捯饬……”
“我看你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叫我去吧?”
安永夜戳破白少香的小心思,其实小白也挺好懂的,他并不喜欢古家姐姐和他哥在一起,但若是他们已经选择在一起,那小白选择来安慰永夜这个“失意人”。
“……看破不说破,朋友还有得做……”白少香蔫儿头耷脑的,往地下一蹲,撅个嘴满脸不高兴,“我哥是今日上宾呢,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带女宾出席这样的场合,明摆着就是要太后点头保媒……”
“现在明显是小白你看上去更失意吧?”安永夜哭笑不得,拍拍白少香的肩膀,“别闹了,你也要去的。”
白少香不满地斜了安永夜一眼,纳闷儿,“你就不会吃醋?”
“吃醋?干什么吃醋?重要的是姐姐她心里怎么想。若她真的瞩意少卿大人,选他做良人,那也只好是……怪我来晚了。既怨不着姐姐,更怨不着少卿大人,喝醋有什么用。”
“你倒是通透……”白少香翻翻白眼,干脆打滚耍赖,“……我不想去。”
“小白……”安永夜无奈地看着他把雪白的云锦礼服滚得黢黑——你就是看准了洗衣服的姐姐大娘们都舍不得打你吧……
“说说吧,到底为什么这样闹。”安永夜干脆坐下来,看着白少香。
小侯爷虽然幼稚,但也并不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加上他那门算学准的出奇,就由不得人不产生点儿别的联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白少香坐起来不打滚儿了,闷声儿嘟嘟囔囔,“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事儿……心里慌慌的。所以你陪我,你也不许去。”
\/
安永夜叹气,小白会选择一大早就跑来闹他,那也就说明,今天这事儿多半就出在他身上了,要不然,小侯爷这么个兄控,还不巴巴黏着自家七哥去呢……
只不过,一个重阳宴罢了,会有什么事儿是犯着他而跟白大人没多大干系的?
“等等……小白你说,今天是赫月公主的忌日?”
安永夜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灵光一闪。
“永夜?怎么了?”白少香就见安永夜脸色都变了,站起来就冲出门,便也顾不得别的,跟着就跑出来,“哎!你去哪儿?”
安永夜没有上家门口准备好的马车,而是径直朝西市跑。
白少香把脏了的外袍脱下来丢给一脸懵的莫隼,追着安永夜一起往硕人馆去。
“莫三哥,你先把车退了吧啊,咱今儿不去长空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