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卿心里有事儿,又百思不得其解,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好像在发呆的魔怔状态。
太后提醒了几次,古玄晴见他实在回不过神来,就牵着他告辞出来。太后虽想叫她多留一留,又隐约察觉今日大概宴无好宴,便也只好由得他们。沈鵘又一直赖着不回宫,还得时时看着防他出些幺蛾子,好在古玄晴刚请辞,殿前就唱宣“一品军侯祁锋觐见——”了。
古玄晴牵着白少卿,在中厅回廊前跟祁帅打了个照面,本该是古玄晴向一品军侯行礼才是,却见祁锋一眼看着她,下意识地就拱手抱拳,颔首行礼。
古玄晴匆忙回礼,未及言语,脚步就被恍恍惚惚的白少卿带偏了,只能扭头又冲祁帅点了点头表示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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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枫?白晚枫?白少卿!”
古玄晴伸手去掐白少卿的脸,发呆的白少卿才回过神,一脸懵地看着古玄晴,“怎么……?”
“……你一会儿再撞到树上。”古玄晴好笑,这样懵懵的白少卿竟然也挺可爱的,“想什么呢你,这么入神。”
白少卿瞧着古玄晴的笑脸,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告诉她自己的猜测。
古玄晴却听见有人叫她,扭头看向长阶下边,“雪儿?”
卫夫人此刻的样子不可谓不狼狈,长空寺这样的地方,无职外人是不能入内的,福清只能带一个人进来,所以倩倩被拦在了外面,卫夫人病得一把骨头了,哪里有力气爬上这百尺长阶,一路磕磕绊绊,膝盖手掌全都擦破了。
“雪儿,你怎么来了?”古玄晴飞身下来,扶住卫夫人。
“玄晴,你……你没事吧?”卫夫人一把攥住古玄晴的手,“蒋莺可有来?安永夜呢?”
蒋莺?安永夜?
古玄晴愣了一下,“这又关莺姑姑和臭小子什么事……?”
随即她想到什么,回头看向一脸惨白的白少卿,又慢慢抬高视线,仰望着站在殿前向阶下看的沈鵘。
他打算杀蒋莺和安永夜?
“不是的……今天是,赫月公主的忌日。今天……是个暗号,是奉月十方集结的暗号……”
卫夫人两句话就说出了重点,古玄晴和白少卿皆是一怔,古玄晴身子一摇晃差点栽下去,白少卿忙拉住了她。
“……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所以你今天,要带我来这里……你帮着他来拖住我?”
古玄晴一时难以置信,也正是因为她太情愿相信白少卿,才会最先怀疑和惧怕遭到利用和背叛。
“玄晴我——”白少卿看着古玄晴惶惑的眼睛,解释的话一下梗在喉间,先考虑大局影响已经形成了他的本能——若分轻重缓急,他与古玄晴的事总还有机会辨明,现在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
他狠狠咬了咬唇,“……奉月十方,没有留存的必要。”这一点,他想法与沈鵘一致。
古玄晴明显听岔了意思,一霎血色全无,遍体生寒,“所以你们是要一网打尽?白少卿……蒋莺是如今奉月十方的首脑,我是她的弟子,我也算是奉月十方的人!你想让我……看着自己的同胞被你们一举剪除?”
白少卿当然不是赞同沈鵘剿灭奉月十方,况且今日沈鵘原本就没打算去掺和奉月十方集结,没有留存的必要,自然是说,它该解散了。
“我——”白少卿能对着百官群儒舌灿莲花,可面对古玄晴,就总像是没了舌头,脑子里一万句话,望着古玄晴也只是张口结舌,他急红了眼眶,伸手去牵古玄晴的袖子,“玄晴……”
“你别碰我!”古玄晴只觉呼吸困难,心口堵着一口怨血,满喉血腥,一把甩开白少卿的手。
白少卿垂下眉睫呆呆看着手心,抿了抿唇,再抬眼一滴清泪跌出眼眶。
卫夫人瞧着他的样子可怜,转头轻声劝古玄晴,“你莫要平白疑到白大人身上,他带你来只是为求太后的庇佑……”
古玄晴晃晃脑袋,她现在思维乱得很,无数个疑虑乱猜,也是狠狠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刻意不去想白少卿在这些事中的作为,就很容易想到另一个人。
“不对……永夜没来,是不是有人绊住他?今日长空寺重阳宴,有太后和沈鵘坐镇,还有祁帅在场,奉月十方哪有这等狂妄,敢无视此等天家威仪……这里本就不是他们的集结之处……不是这里,会是……会是……”
“城中……”白少卿低着头,轻轻提醒了一句。
古玄晴扭头看向他,又慢慢转回来看着卫夫人,想起硕人馆中的两位姑姑,一个是夜澜龙家家主,另一个,是安永夜的生母……
“糟了,硕人馆!”
两位姑姑在硕人馆,那蒋莺也一定会去硕人馆。
古玄晴根本顾不上其他,直接轻功掠走,白少卿一下坐倒在长阶上,揪着胸口衣襟喘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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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这会儿也算是想明白了,仰头看向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沈鵘。
“你的目的,一开始就是硕人馆?奉月十方你根本没看在眼里……你想要的,只是赫月公主四侍,还有,硕人馆的控制权……”
“是,也不是。”沈鵘无悲无喜地走到卫夫人面前,蹲下身子与狼狈匍匐在阶上的卫夫人对视,“朕的目的,的确在硕人馆。朕也不是看不上所谓奉月十方,只是朕,只关心神机兵库的真相。再其次,安永夜,不能得到神机兵库,更不能得到硕人馆的支持。”
卫夫人狠狠闭了闭眼,嘶声大喊。
“我在,我即是硕人馆!支持谁不支持谁,陛下原可以与我明说!”
“雪儿!”沈鵘一声断喝,他仰头平复了一下呼吸,“……你累了……让福清送你回宫。”
卫夫人泪如雨下,被擦破的手掌渗着血丝,抓在沈鵘月白色的龙袍下摆上格外显眼,“鵘郎……你便是要就此软禁我?”
一声鵘郎,叫沈鵘也双眸若泣血。
沈鵘眉头深蹙,抬手掐着卫夫人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双眼。那眼中有情意缱绻,也夹杂着怨忿难平。
“那你说,若是我与你明言,你可会毫不犹豫表明立场,站在我这边!”
“我……”卫夫人一下愣住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会!”,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义无反顾如当初。
“你不会……雪儿,你不会了。你会坚持中立,以此保全硕人馆立场中立,才能不殃及你那些姐妹!潘溯雪,你已然弃我而去了!”沈鵘红着眼睛替她说出顾虑,十年绸缪,最初如同一心发愿,如今也到底作了两地人。
沈鵘松开手,任卫夫人失神地倒在阶上,起身沉喝,“福清!送瑞宁夫人回宫!”言罢头也不回地登阶回去大殿。
福清心疼地去扶卫夫人,那卷封她为瑞宁夫人,赐居沁梅园,着令即刻回宫的诏书从她袖中掉下来,摊开的黄绢帛书上鲜红的印玺,瞧着却叫人浑身冷。
卫夫人咳嗽起来,咳得那么狠,仿佛要将心肺都牵扯出来,咳到后来,噗地吐出口血来,吓得福清一声惊呼。
卫夫人却笑起来,按着福清的嘴巴阻止他叫嚷,“我哪里……就能够死了呢……”
说着,竟又自己站起来,轻悠悠地,飘一般下了台阶,边走边咳,边咳边笑,到后来,愈发笑得凄厉,活似个失心疯的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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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鵘沉着脸走回中厅,就见殿前,小全张脖子前边架着一把剑,颤巍巍眼巴巴地看着他,“官家……”
沈鵘扶额叹气,“你们难不成想朕承认,朕的确是小看了你们……?”
持剑挟持小全张的是一位白发老者,此刻前来赴宴的众家宾客尚未到齐,长空寺里的老家伙们倒是都挺自觉,除了和赵辛混一堆儿的,其余都聚集在这张协慈的身后。
长空寺吏同知张协慈年近古稀,是前朝中书令,也是如今长空寺年岁最长,职位最高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凛朝聿州府本地人,年少登堂,而立之年业已拜相。奢帝继位,行事大胆跳脱,惹得老派不满,这张协慈就是老派党魁,可就是这样的一位执拗弄臣,谁想得到也是当年奉月十方的一员。
“公主的仇已有人报了,如今我们不过是来还她的恩情……”张协慈呢喃着,眼神有些恍惚和悲怆。
沈鵘歪头又往中厅里瞄了一眼,吁了口气——虽然夏如笑挟持了兰若姑姑,但祁锋就坐在厅中,看太后那个神态,里边儿应该是用不着他的。
“……看你们聚的还挺齐,真不知道该说你们是单纯呐,还是团结。”沈鵘邪邪一笑,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抱着胳膊就朝后一坐。
一把太师椅凭空飞了过来,正好递到他身后,沈鵘还是那么“坐没坐相”,顺势歪向一边扶手,一手支颌,看上去一脸无辜,偏偏眼中尽是戏谑。
“说说吧,你们都是哪里来的底气,成群结队地来挑战朕的耐心……”
他一坐下,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就从后面的台阶处慢慢上来,是倩倩和柔荑,柔荑甚至满脸无奈地瞥了沈鵘一眼。
“皇姐,他们说要报公主的恩情呢……”
沈鵘一声皇姐,张协慈和长空寺众人均是一呆,随即反应过来——
凛朝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公主的,先庆帝在位时,皇宫里的确是育有几位公主的,可她们无一例外都作为父兄的政治牺牲品,或被迫远嫁客死异乡,或所托非人被折磨早亡。
还有一个,据说一直被养在祖庙里……
“灼华公主沈春泥……”
那个荒唐年岁里一个荒唐出生的冤孽。
柔荑抱着那张九弦琴,还是垂着头不言语,好像张协慈不是在叫她的名字,而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鵘看向柔荑,“皇姐觉得这些老臣如何?可还有伏枥老骥,坚节老竹?”
“迂腐。”柔荑眼皮也不抬,“年少时,尚不见奇骥坚竹之能,老了便就能了?”
另一边的倩倩没忍住“噗嗤”一声,赶紧捂嘴——柔荑这是跟瓠犀学坏了,嘴皮子这么毒。
沈鵘朝张协慈摊了摊手,“张同知,你也听到了,皇姐也是这样说,你们难道还没明白,为何只有你们被留在了过去,无法为任何一方接纳?”
奉月十方今日集结,长空寺这一波却不在通知之列,老家伙们可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急吼吼地就想要证明自己,可这方式,竟然是胁迫太后和沈鵘……
沈鵘直摇头,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这帮老糊涂蛋气笑了,“要报赫月公主的恩情?你们哪个真正明白赫月公主的苦心了?又有哪个是真心体谅她为万民而舍小我?你们甚至不明白她为谁而死,如此,又是哪里来的脸面,提报仇偿恩!”
沈鵘这一声沉喝,殿前空地上仿佛落下一声雷,那些个站在中厅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内外包夹的老糊涂蛋们,包括赵辛,瞧着沈鵘的模样都是一激灵——
虎啸龙吟,天子之威。
他们都曾经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个人并未见得是个“好”人,但的确,是个天生的君主,若非命短,然或,也会是个好皇帝……
可他们都太着急,也太害怕了,所以急切地想要毁掉那个人,恰好正当彼时,上天送来了赫月公主,给了他们得以自洽心安的借口——
是的,跟随公主,为奉月复辟,是反抗奢帝“暴”政,是为民请命,是天选“正”道。他们没有错,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好人。
“狂悖竖子!你懂什么!”
张协慈悸动地手抖,眼看着小全张要被他抹了脖子,柔荑四指在九弦琴上一个揉拨,张协慈立刻像个被丝线吊住四肢关节的木偶傀儡,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反转剑锋,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天理昭彰,你沈氏妖邪窃国,从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沈氏之罪,天下有目共睹!”
沈鵘抠了抠耳朵眼儿,叹了口气,“老匹夫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换换新词儿……”
柔荑抬眼望向张协慈,张口只有轻飘飘两个字,“聒噪。”
张协慈的骂声戛然而止,脖子上开了老大一道口子,再深点儿脑袋都能直接端下来了。他的尸身维持着挥剑自刎的姿势,屹立不倒,鲜血狂喷,其状可怖。
那帮子老家伙总算回过神儿了,惊恐地四下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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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他娘的给老子站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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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厅那边传出一声大喝,一个虬髯大汉挥舞了一下巨大的斩马刀,整个中厅里刮过一阵罡风。
“敢乱动的,老子直接绑了做阵前奴!叫你们尝尝被千军万马踏成泥的滋味!”
“莫鹏!”祁锋划拉着茶碗里的沫子,有些无奈地瞥了一眼自己这虎了吧唧的副将——都是一帮老柴火棍儿,吓唬一下得了,不用形容得那么具体,老子这茶还要不要喝了,妹子做的点心还要不要吃了……
莫鹏挠了挠后脑勺,沈鵘已经背着手走进来,白色的靴履踩过狼藉血渍,他丝毫不在意。
“张同知直言敢谏,为大义舍身忘死,朕心甚慰,自当全其忠义之名。尔等有要效仿追随者,朕便在此一并追封了。”
老家伙们早被吓破了胆,一个个萎靡在地,抖若筛糠,哪还有敢生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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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倩摸着下巴瞧着沈鵘的背影,撇了撇嘴,“果然老娘对这一款的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