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阁后院。
白少卿没有说谎,他一直留着古玄晴住过的屋子,屋子里也打扫地很干净。
古玄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仰头看着那棵落满积雪的大树,没有叶子的树枝树干,看上去好冷,一种荒凉凄哀的感觉……
古玄晴赶紧摇头,暗自“呸呸呸”,可想到白少卿也曾这样望着这棵树黯然神伤,心口还是不免一阵揪抽的感觉。
晚枫……
我是不是,不该回来,更不该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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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收拾好古玄晴的行李,也来到院子里。
古玄晴不愿再住在硕人馆,执意回到这里,安永夜本来是不愿意的,云知还什么也没说,只是检查了一下她的恢复情况,就默许了。
丫头……也该去去心病……
安永夜耳边响起云知还的叹息。
古玄晴身体恢复得很快,内息也在逐渐平稳,虽然还不能上房上树,耍大宝剑,更不可能再恢复到之前的功力水平,但用心将养,除了失去痛觉,她还是能比一般人强一些的。
只是,身体上的伤患好愈合,心里的,哪有那么容易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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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的……我明明说过,你会害死他……你会害死我哥!”
白少香现在的样子也七八分像鬼多过像人了,他是外臣,不能也不愿在宫里留宿,就在宫门落钥前回来了。经过院子看见古玄晴,就是一股子无名火起,扑过来就揪扯。
“小白!”安永夜拉开白少香,转头去看险些被推倒在地的古玄晴,“有没有怎么样……”
古玄晴有些失神,过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头。
“你也护着她?!安永夜,你明明也算出来——”白少香的话被安永夜一把捂回了肚子里,有些怨意地瞪着安永夜。
可这话叫古玄晴听出些端倪来,她抬头看安永夜,“你算出来什么……”
“没什么,我哪里会算……你别听他瞎说。”
“……是不是,因为我,你也会……死。”古玄晴眼中一霎大雾弥漫,似是浸透了这一生的凄苦寒凉,“我果然,就是个灾星吧……谁跟我扯上关系,都会落个不得好死……”
父母恩亲,君师主仆,再至朋友,从她生命中离去重要的人,太多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啊……”
古玄晴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种天煞孤星的命格,她还特意想去爹爹的书房查阅有关命理的书籍,结果古乙发了好大的火,把家里那些命理推演、阴阳术数相关的书全都一把火烧了,还罚小玄晴去跪祠堂。
“……爹爹你叫我不要信命理之说,说什么人定胜天……可是现在,我怎么办?我怎么才能留下他们?”
听到古玄晴的哭声,原本还在跟安永夜较劲的白少香也冷静下来,眼底泛起薄雾——
是啊,怪古家姐姐干什么……
即便万般都是命,也拦不住他哥自己选了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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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
虽然并不是连续处刑,且夏春秋还会不断地给白少卿灌下各种补药灵丹,吊着他的性命,但过去了整整三日,白少卿半边身子已经没有一块好骨头了,他也还是发起了高热,奄奄濒死。
“啧……”
夏春秋有些嫌弃地看着白少卿,身上反反复复被冷汗浸透的衣裳,略懊恼——白少卿的气质和气势,总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大冷天里穿一身湿了干,干了又湿的衣服,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倒不觉得白少卿发烧是因为骨伤坏疽,毕竟,虽然他精通三十六刑,可又没有自己经历过那些疼痛。
“我不想再等了呐,所以,不如卖个破绽给沈鵘小子?以他的聪明,估计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找来了吧。可你这个样子见驾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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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鵘赶到寒露殿的时候,白少卿整个人都浸在浴桶里,关键那桶里全是冷水。
虽然寸桀造成的伤都在骨头上,外表大多只是淤紫,也还是有一些细小的伤口的,比如指甲,和后背肩锁的位置,伤口都被泡得发白了,森森见骨。
“晚枫!”
沈鵘刚想上前,被祁锋伸手拦住。
“陛下是得当心着点儿,少卿大人现在可不宜挪动……”
夏春秋撩开那些绣着华美双燕,却因不被君王所喜,而被人弃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的云锦,施施然走下玉阶,双手扶住浴桶。
隐约的,就有淡淡的雾气升腾起来,那是被夏春秋的内力激化蒸发的水分——白少卿半身骨碎,现在完全是仰赖夏春秋的内力维系住骨架形态,夏春秋若撤下内力,白少卿碎裂的骨头根本无法支撑起血肉,他撑不了多久就会死成一摊泥。
“夏、春、秋……”沈鵘目眦欲裂,一字一顿,“晚枫所受……朕必要你十倍相承!”
“哟,陛下真这么有情有义呐?”夏春秋轻笑,手指勾了勾白少卿的下巴,“听说你二人还传出过故事呢?也是,少卿大人,确是个可疼的人儿……”
沈鵘浑身上下透出股森寒气息来,他有些武功底子,虽然练的是寻常的敛冰掌,但也至第八重了,不说像他祖宗那样能瞬间冻住一条河,一掌拍碎个把物件儿还是办得到的。
“这么生气?你可别说,你是真的很重视他呀……”夏春秋捧腹,“那我真的会笑死!”
沈鵘一掌朝着夏春秋身后的三层描彩大宫灯拍过去,那宫灯本就沉重,被敛冰掌击中瞬间结成个大冰坨子,朝着夏春秋就砸下来。
夏春秋一眯眼,挥手就击碎了宫灯,可这一打岔的工夫,手底下一轻……
祁锋可是千军万马里取敌将首级的人物,稍微的时机都拿捏精准,夏春秋眯眼那一瞬间,祁锋已经把白少卿连人带浴桶拽到己方阵营来了。
“祁帅这身手,不如去做个梁上君子,单靠劫富济贫,所获也必定比你那点俸禄优厚了。”夏春秋阴阳怪气地讽刺祁锋一句,祁帅压根当没听见的,皱眉查看白少卿的情况。
“带他出去,把人交给江老……”
沈鵘低声吩咐,祁锋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把陛下一个人留在这儿,白少卿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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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让他……”
白少卿很努力地张口说话,可是声音很小,疼痛消耗了他大部分的力气,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把肺腑当中最后那一点气息挤尽了。
“激怒你……”
别让他激怒你。
这是对沈鵘说的,白少卿费尽力气提醒,只是也不知道沈鵘听见没有。
他的状况太糟糕了,话没说完就开始咳嗽,每咳一下,就吐出一口淡红色带着黑紫血点的血沫来,咳不了几下就喘不上气来,随着喘息动作稍大,骨碎的剧痛又折磨得他汗如雨下。
沈鵘眼底浮起一抹薄红,他的确被激怒了,不过不是被夏春秋那些不着四六的疯言疯语激的,而是被白少卿的惨状激的。
“祁锋!朕说了,带他走!”
“可是……”祁帅不是不想执行命令,只是在战场上一切突发状况都能应对自如的他,如今却犯了难——
白少卿现在就是件已经碎了,只勉强拼合起来的瓷器,不宜挪动,他要么就得扛上整个桶,连水带人一块儿送到老神医江秋明哪里去,要么就要想办法不造成骨折位移,安全平稳地把人放到担架上。
这两件事要做都不难,难的是如何不对白少卿造成二次损伤。
“我来。”
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祁锋抬头去看,却见是硕人馆的柔荑姑娘,不,确切来说,应该称之为灼华公主殿下。
沈春泥抬手,数条傀儡弦牵扯着那些云锦纵横交错,像一张吊网,平稳地将白少卿从水中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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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这就是那差点儿成了你的小驸马,我的姐夫的白少卿啊?”
沈春泥的身后跟着个吊儿郎当二三十岁的青年,和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那青年嘴里还叼着根草棍儿,神态瞧上去颇有些眼熟。
“沈唐颖。”沈春泥脸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来,但她神色依旧淡漠,语气也不由严厉起来。
大约这世上的姐姐都对弟弟有着一种天性上的血脉压制,听见姐姐连名带姓叫自己,青年立马正经起来,闪开一边,双手向前虚伸作引导状,“江叔您请。”
“江叔……”祁锋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白少卿,又看看江秋明,他自然是信得过江秋明的,这位可是跟莫老将军一起,作为随军军医,护着他们这帮小辈,打下过无数场知名不知名的战役的功臣。
“这里有我,去护着陛下些。”
江秋明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手掌拂过又再度疼晕过去的白少卿的胸口,眉头紧皱,看向夏春秋,“前辈未免行事过于歹毒了!”
夏春秋桀桀怪笑,“江秋明?这么多年了,还没研究出,怎么治折柳之伤?何月明死了多少年了,他的徒弟可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一个白白葬送了白苍山数百年基业,另一个,跑来当了朝廷的走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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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匹夫,你嘴巴给小爷放干净点儿!”
沈唐颖一招手,四道剑气各呈风、火、水、雷电形态,旋转着就朝夏春秋怼了过去。
“四灵剑引……你是姚启明那小徒弟?”这一手还是让夏春秋挺意外的,他可是在那个娃娃脸剑圣手底下吃过亏的。
“你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揍你的是小爷!小爷我叫沈唐颖,可不光是老妖怪的小徒弟!”沈唐颖直蹦跶,被沈春泥瞪了一眼——你管谁叫老妖怪?
……虽然几十年了还是那张愣头青娃娃脸,确实挺妖孽的……
“乳臭未干的小赤佬!”
夏春秋一个掌刀劈过来,这是他当年的成名招式“开山”,内劲强横霸道,拿来对付一个晚辈,多少有些过了。
半天云里咔嚓嚓一阵响,一道碗口粗的电光直劈下来,一时间殿内烛火熄灭,所有金银铜器和大量的丝绸都相继噼里啪啦地流窜着电火花。
这一击没伤着人,就是把夏春秋给弹开了,而且花里胡哨充排面的效果远大于伤害值,很有某个人的风格。
沈唐颖一脸惊喜,“老妖怪你出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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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颖!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之前在白苍山见过的那个姚家“小年轻”,抚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板着脸教训沈唐颖,“叫师父!没大没小的……”
什么老妖怪,人家修行有成生长停滞不行啊!娃娃脸显小我的错咯?
沈鵘回头看着越来越热闹的寒露殿中堂,发现姚启明把古玄晴和安永夜都带进来了,无奈地横了姚启明一眼——没办法,自家国师,不能计较……
“顺带手嘛……”姚启明讪讪一笑,他跟古玄晴在白苍山就有一面之缘,看她在宫外着急想进来,他就顺手把人提溜进来了。
至于安永夜,这小子总是有他自己的法子跟进来,他似乎对这寒露殿颇感兴趣,进来后不住地四下里张望。
沈鵘瞧着安永夜,夏春秋也瞧着安永夜,他曾经贴身伺候奢帝沈羌,自然比沈鵘心惊——安永夜,比沈鵘更像沈羌……倒是难怪自己那傻徒弟,一心想扶持这一个了……
“真好啊,越来越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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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耳朵里轰鸣嘈乱,什么也听不清。
她感觉腿脚也不是自己的,不知道怎么走到白少卿身边的,跪伏在榻前,看着白少卿冷白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嘴唇,眼泪潸然。
江秋明在白少卿身上扎满了银针,又斟酌着喂下了两颗续命丹药,白少卿体温稍稍正常了些,可意识还是半迷糊不清醒。
“师叔祖……”
古玄晴看向江秋明,“他……他到底……”
“……身中折柳,本来就命不久矣,又被抓来这里,施以极刑寸桀,半身骨碎,能捱到现在,已是意志坚定了……”江秋明不像云知还那样诸多顾虑,他倾向于告知患者家属真相——选择要交给各人自己去做,而不是患者或医者打着“为她好”的名号刻意隐瞒。
古玄晴听完,沉默了很久,没说什么,只是冲江秋明点点头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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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枫……”
她重又看向白少卿,努力拼凑起笑容,一声又一声唤他,奈何唤着唤着,眼泪越掉越凶,一颗颗砸在白少卿的脸上。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