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少吃些梨,大掌柜的今儿高兴,说是晚饭要亲自掌厨的,您可留着肚子,她呀,轻易不进厨房的!”
园子里陆陆续续有些做杂事的大娘和小姐姐经过,看见安永夜蹲在翠园楼门口啃鸭梨,都会逗他两句。
安永夜跟她们笑一笑,也不说话,大娘和小姐姐们就都一脸窃笑地结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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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现在有一半是安永夜的产业,另一半,挂在柔荑,也就是灼华公主名下,但其实,馆中人心知肚明,那是沈鵘的意思。
说起产业,安永夜明面上已经有三处在聿州府内的不动产——硕人馆留翠园和翠园楼,南坊市白虎丘,以及,竹间篁。
当年赫月公主隐匿在京都时所居住的,竹间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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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不敢回去的竹间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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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廊亭有信。”
与那些调笑他的大娘小姐姐不一样,廊亭三十九的人在外也称呼他“东家”,但明显要严肃正经地得多。
“说吧,没外人。”
啃完了梨子,安永夜把果核埋在院子角落里,他常干这种事,也是真的在期待种下去的每一颗种子都生根发芽,但还是要取决于一些必要条件的,比如,他自己还记不记得在哪里种下过什么东西。
“水镜真宗的郁李掌门传信说,门中弟子发现了聂鸣鸩的踪迹。”
来传话的是廿三,这是廿九的亲舅舅,是个眯眯眼,总是挂着一脸和善笑意的中年大叔,很像是街面上那些老粮油米铺的掌柜——事实上,他倒也的确经营着一家粮油米铺。
最开始的廊亭三十九是先奢帝沈羌,从自己的亲信暗卫里,抽调出来的三十九人组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儿子留点儿保命的人。
最初的三十九人里,就有一些人之间,本身存在亲缘关系,有的,甚至和现在的某些越人司亲卫是直系亲属,也不知道他们内部究竟怎么论吧,反正,安永夜知道并接触到他们的时候,这三十九人已经自行发展成一个规模还不小的信息产业链。
安永夜能调动的,依旧是从代号一至卅九的三十九人,不过已经更替了五六代了,只有三哥莫隼,廿三舅舅,十六和卅一小姐姐,以及闷葫芦廿九,哑火嗓子大哥,再就是一直没见过庐山真面目的卅九,还是原来那几个。
其他的,或是因为不想再趟进皇室权谋争斗的浑水里,或是单纯要享天伦之乐,求个家小平安,三五不时的就会替换,安永夜也不经管他们内部怎么分派,甚至把大部分奢帝留下的产业都分给他们去自行经营,一整个老板当成养老办主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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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挺能躲的……”
安永夜发了会儿呆,廿三拿着水瓢舀水给他洗手,接着汇报,“不出东家的预料,确是在聿州府凤莽一带,也就是宁河县云神医的旧居附近发现的。看来前段时间东家安排散布消息,说是蒋莺死前将密罗引藏在了宁河旧居,还真把她给钓出来了。”
安永夜搓着手,有些心不在焉,“她当然得出来……她可指着神机兵库翻盘做她的夜澜女帝呢。”
聂鸣鸩想去开神机兵库,可她手里只有从古玄晴身上抢走的胭脂月和玄日信,传闻中的钥匙,只差一把密罗引,她当然会挖空心思地想要得到手……
“鸦羽鸫还在水镜真宗关着?”
安永夜洗好了手,拿着棉巾擦水,问已经下楼站在他旁边的三哥莫隼。
莫隼耸耸肩,“就他那个练媚术的道行,想逃出水镜真宗的秘术地牢,也得有那个本事呀……”
廿三舅舅悄咪咪抬脚,精准地踩在莫隼左脚大脚豆上,用力一碾,莫隼立刻“嗷呜~”一嗓子,捧着脚蹦着高地惨叫。
“舅舅——我错了还不行,我不该不回家吃饭,可是您侄女儿那个厨艺您自己不也知道嘛!她做的东西能吃吗!”
不说还好,一说廿三舅舅火冒三丈,脱了脚上的木屐子就砸莫隼,“恁么不能吃!恁么不能吃!你不吃,还不都是我和她舅妈吃!自己媳妇儿你自己不知道哄,老子还心疼我老伴儿呢!”
安永夜算是看出来了,廿三舅舅今儿主要是来教训侄女婿的,顺道给他传个话。
默默摸摸下巴颌,未免老头教训莫隼的时候被殃及无辜,安永夜果断选择退出院外,朝前头馆中走去。
“东家——嗷嗷——救我!你个不讲义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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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有事儿您吩咐。”
安永夜到了前边,照例去三楼葭菼阁斜对角的雅间,坐下没多久,就有个眉清目秀一笑还会脸红的腼腆小伙儿进来,照老规矩上了一壶梨花白,一盏秋露茗,并一碟子桂花酥,轻声陪着笑,恭谨中又带着点儿玩世不恭。
“新的十三?”安永夜瞧了一眼他脖子上故意露出来给他看的玄铁牌,眉毛一挑。
“是。”小伙儿笑嘻嘻地承认,“不过爷您可以叫我的真名儿殷秀聿,叫十三……不大好听,也不吉利。”
硕人馆现在慢慢在转型做酒楼,所以白天也开门,来喝早茶下午茶的闲人也不少,单指着姑娘们自然是忙不过来的,所以也招了几批跑堂的小伙子,这殷秀聿大概就是近两周前应聘进来的。
“……你知道规矩的,给了爷真名,可就由不得你再更替了。”
安永夜打量了一下这个叫殷秀聿的小伙子,脑子里也浮现出关于殷家的一些基本信息,手指点着桌子,慢条斯理地提醒着。
“我知道。”殷秀聿也不客气,拉开凳子坐在安永夜对面,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安永夜,白净的面皮上一抹晕红,起先安永夜以为他是腼腆,现在看来,搞不好是激动的——这活脱一个小迷弟呀喂!
“本来我就是想出来跟着爷干一番事业的!”
“跟着我可干不了什么大事业……”安永夜哭笑不得,“我是劝你想好了再亮底牌。”
“爷,我可没开玩笑,我也想得很清楚,我要跟着你,像莫三哥那样长本事长见识。”殷秀聿忽然正色,挺直了腰板坐在对面,诚恳地说。
“……”莫三哥那样的,究竟是涨了什么本事和见识,还值得你们崇拜成这样?
安永夜嘴角抽了抽,“行行……你别后悔就行。”
他勾勾手指,殷秀聿乐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赶紧摘下脖子里的玄铁牌,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安永夜。
安永夜接过,手指按在铁牌底部一个隐秘的机关口,里面快速的弹出一枚小针,在他手指上扎了一下,取走了一滴血,那牌子中间的阳刻小篆十三没一会儿就跟烧红了一样亮了起来,殷秀聿娇羞的一拽衣领子,指了指锁骨,“这儿……”
安永夜无奈,像盖印章一样把那玄铁牌摁在他左边锁骨下面,殷秀聿闷哼了一声,像是真被烫着了,可眼睛愈发得明亮了。
安永夜拿下牌子,收在自己的荷包里,殷秀聿的左边锁骨下面就有了个红色的小篆十三纹身,他生的白,这会儿那新刺的号码看上去就特别乍眼,不过等一炷香以后,这个刺青就会从皮肤表面隐去,只有在特定的境况之下才会再浮现出来。
殷秀聿看上去还挺喜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左照又照,还忍不住小声嘀咕,“其实本来应该是十四的,不过我也知道爷的规矩,爷放心,我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
十四这个数,是安永夜的心结——都知道白少香在家行十四,熟悉的人也会拿“小十四”称呼他。自从白少卿出事,白少香被软禁在宫里,安永夜就听不得旁人再提起十四这个数,自然也不愿别的人用十四做称谓。
刚好廊亭三十九里的十三和十四,是殷家的老兄弟俩,所以理论上,殷秀聿可以用他爷爷的十三号牌,也能用他三叔公的十四号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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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这么心急。我多少也知道你们家的境遇,即便你不来讨好我表决心,我本来也有意干涉吏部推选的机制了。”
凛朝的科考和选官制度存在着很严重的阶级倾轧,像殷家这样,祖上在前朝曾是武将,到了当朝,后人很容易被打上叛逆之后的标签,无论这些子孙有多优秀,都无法参加科考,不能进入选官制度,就连功勋保举或三品以上显达贵族举荐这样的选项,也会由吏部给你直接筛除——这意味着,这一家人只能世代困守寒门,甚至,沦为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殷家算是比较幸运的,这一家子,尽出骁勇善战的将才,到了奢帝当政那几年,沈羌就意识到不能白白放过这样的一家子人才,但苦于现在都猫在长空寺的那帮子老咸菜帮子三天两头闹腾,只能先把殷家老兄弟俩收做暗卫,想着收拾了老派,顺利推行新政后,再着力提拔殷家,可惜他太短命了。
安永夜虽然没有跟沈鵘挣个皇帝当当的想法,但毕竟接手了沈羌留给他的这一帮“非物质文化遗产”,该操心自然也还是要尽心的。
“……所以我说爷您是个干大事的人啊。”殷秀聿听见安永夜说,愣了一下,然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安永夜发现,这孩子竟然有酒窝,太该死了……头回遇见比他还适合装乖的,是不是该感慨一下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了……
殷秀聿收起镜子,给安永夜倒了一杯酒,“爷的心思心意是爷的事儿,我想跟着爷,那是我的心思,这本来就是两码事。”
安永夜也不再说什么,弹了一下酒杯。
“把名字写下来吧。”
殷秀聿就沾着酒杯中的梨花白,在桌子上写下“殷秀聿”三个字,安永夜正拈着那杯酒啜着。一看清是那三个字,差点儿一口酒水全喷出来。
“……你家起名字也挺随便,该不会你本来叫阴郁?”安永夜好笑地瞅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殷秀聿,据他猜测,孩子生在聿州府,他爹妈估计就地儿取的名儿。
“谁说不是啊!还好小的三叔公读过两年书,做主加上辈分,才能叫殷秀聿,不然小的长这么帅居然叫阴郁,那不是笑死那些想跟我好的小姐姐!”殷秀聿羞愤,握拳。
安永夜直摇头,一脸的“你想多了”。不过这小孩儿倒是正经挺有意思。
“正好,爷现在就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爷您吩咐!”殷秀聿眼睛一亮。
“附耳过来。”
安永夜勾勾手,殷秀聿立马乖巧地离座,来到安永夜身边俯下身子。安永夜在他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殷秀聿直起腰来,眼珠子转了转,展颜一笑。
“倒不难,小的立刻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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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郁李韶华正在打坐,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促,两个弟子急匆匆叩门在外边喊,“掌门师姐不好啦!”
郁李韶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进来。”
“掌门师姐!方才有人闯进后山禁地,穿过了您布下的秘术结界,把鸦羽鸫从地牢救走啦!”
俩弟子急吼吼地汇报,郁李韶华听完,异常平静。
“知道了。”
“……掌门师姐?”
“嗯?还有事?”
“呃……”掌门师姐啊,您这个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点儿?
“那个,我们……还追吗?”年纪小点儿那个抠抠下巴颌,问郁李韶华。
“追谁?鸦羽鸫?”郁李韶华反应了一会儿,“不用……跑了就跑了吧。”
哈?掌门您认真的吗?
“你们都没事吧,有人受伤吗?”
“没有没有没有……”
弟子们陆续赶来,都堆在门口,听见问,一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啊?没事就回去吧,该睡早点儿睡,熬夜会降低修为的……”
呃嗯……
掌门发话了,那我们还能说啥啊……
“那掌门师姐您也早点休息……”
“啊……行,我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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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门内弟子都退走了,郁李韶华唉声叹气起来关上门,冲着南边大屏风隔开的碧纱橱里沉喝一声。
“出来!”
“呀,掌门小姐姐果然厉害,你早就发现我了吧?”
殷秀聿一身夜行衣,不尴不尬地从人家卧房里转出来,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种行径就活脱一采花大盗。
有可能气质太逗比了,郁李韶华都不耐烦揍他,翻了个白眼。
“廊亭的人?你是几号?”
“讨厌,人家是永夜哥哥的人……”殷秀聿一脸娇羞地辩解,郁李韶华差点儿拿桌上的铜鼎香炉砸他。
顺了好半天气,郁李韶华一声轻叹。
“安永夜是一点儿人情也不打算卖给我水镜真宗啊……”
让人暗地里来劫狱放走鸦羽鸫,自然是为了让鸦羽鸫去找聂鸣鸩狗咬狗的。可安永夜明明可以跟她说一声,让她直接放人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我家哥哥这也是为了给贵派免除事端,毕竟这江湖上,盯着鸦羽鸫手里,那些百戏师的‘财宝’的人,可不在少数……”
殷秀聿提醒了郁李韶华,一方面,无缘无故被水镜真宗关了又放,鸦羽鸫必定起疑,说不定心生防备,直接跑了不去找聂鸣鸩报仇。再者,水镜真宗毕竟算是江湖名门正派,跟廊亭牵涉过密,于公于私都是不利的。
最后,安永夜铺垫了许久,现在江湖上都在盛传,聂鸣鸩走漏消息,说百戏师生前曾留下大量‘财宝’,其中不乏当年从夜澜青雀皇后那里搜刮的稀世珍宝,现在这些财宝都在鸦羽鸫名下,谁杀了鸦羽鸫,谁就能坐享荣华。
只有激化并合理化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他们才会信以为真,才会尖锐且迫不及待地冲突,那样才能达到狗咬狗一嘴毛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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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肠子真多!”
郁李韶华也想明白了,同时也明白这小子就是等在这里,专门来给她言明安永夜的用意的——大抵安永夜还是怕她会坏事儿吧……
想着不由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啦,小姐姐不要误会我家哥哥就好。还有呢,我家哥哥让我给掌门小姐姐带个话。”殷秀聿瞧着这小姐姐挺可乐的,加上人家长得又好看,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要不是有任务,真想干脆不走了,在这儿灯下瞧美人儿,看一晚上。
郁李韶华捏了一下右手骨节,“嘎巴”一声——小淫贼,老娘可不止是精神道、咒术高手,还是个练近身硬派拳法气功的高手,当年老娘在硕人馆里暴打那些咸猪手客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玩儿泥巴呢!
殷秀聿咽了口口水,面上正经了不少,心里在傻笑——嘿嘿,小姐姐凶巴巴的样子也好看!
“说呀,你家哥哥不是让你带话吗?”
殷秀聿神色一凛,学着安永夜的口吻,平静而霸气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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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名震山庄’欠下的,是时候全都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