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莽山是个人字形的山脉,在宁河县境内的,大概属于人字形的脚趾,多是一些不高的丘陵地形,倒是很容易培植药材。
云知还这几日都在家侍弄药圃,研究药方,家里的烟囱一天到晚冒着各种颜色的烟,砍柴的樵夫都不大敢往他门前过,猎户们胆气壮些,倒时不时会上门叨扰求诊,除此之外,里里外外,就总是云知还一个人忙忙碌碌的身影——
越是忙碌,却越是觉得静。
\/
太静了,怕是要下雨了。
\/
于是,刚刚把药材都拿出来晾的云知还,又慢条斯理地,把药材又一样一样往屋里捡拾起来。
然后,煮茶,做饭,悠哉哉地躺在竹椅上,就着山雨欲来,流着哈喇子睡大觉。
\/
“……个臭小子!”
一里地外的另一处庄子里,江秋明举着千里镜观察了一阵子,忽然破口大骂。
姚启明让他吓一跳,“怎么了你?”
“你看看他那个惫懒样子,自己还是个医者呢,天天只管教训病人不可饭后贪凉,不可饱食即卧,他自己倒好,图自己乐呵,怎么随便怎么来!就这,敢出去说是我徒弟,我打断他的腿!”
江秋明胡子都气得直哆嗦,姚启明嘿嘿直乐,“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也一把年纪了,气性来得也忒突然了吧……”
“就是,江叔,您是医者,不好随便就动怒,怒伤肝。”沈唐颖也一脸嬉皮笑脸地揶揄,“再说,我云师兄也挺不容易的,当年为了一个蒋莺跟本家闹翻,岳家老祖生断他一道灵脉,害他失了味觉。他至今都以为是自己没有配好蕴灵丹,才害蒋莺不敌苗心蝉,死在了京中。一夕之间发成雪啊,那得是多大的心伤……”
江秋明放下千里镜,回来坐在桌边,也不说话。
姚启明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沈唐颖,沈唐颖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话,戳到老江的伤心事了,吐了吐舌头,也干脆闭嘴不吭声了。
“子遇……”
姚启明轻轻叫了一声江秋明,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常应,我老了……”
江秋明摇摇头,冷不丁意义不明地来这么一句,说得姚启明一愣。
“只看阿肆有没有那等造化吧,若是去在我前头,我便去料理他,要是我走了,他还是一个人来往,常应你就帮着看顾点儿这孩子吧……”
姚启明眼圈一红,沈唐颖忍不住插话,“江叔您看您说什么呢!您哪里就老了,明明正当年!”
\/
当年江秋明下山,正遇见笑娘沈彤枝迷路,被一群流匪调戏,就出手教训了那帮流匪一顿,然后,莫名其妙地跟找过来的爆炭莫楚莫二叔打了一架……
缘分说起来那么奇妙,少年时遇见的人,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回想起来,依旧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就正如沈唐颖如今这般。
江秋明满眼含笑地看着沈唐颖,他下山后要帮着族中照管春生堂的往来生意,并不能常常去笑春风跟笑娘和莫楚他们厮混,小颖几乎就是他莫二叔一手带大的,除了小颖,还有莫鹏、莫枭、莫隼三兄弟,就连阿肆和小泥巴,莫楚也帮着带过。
那个爆炭一样的人,心比谁都软,也比谁都专情,他带过的孩子,也十足像他,都是那么别扭、温柔又爱犯轴。
时光一去不复返,小孩子们长成了和他们当年一样的意气少年,也遇到了他们各自的心口痣,意难平,谁又能劝谁放下,倒不如坦然些面对吧。
“你小子呀!”江秋明敲了沈唐颖的脑袋瓜一下,笑春风的少堂主在他眼里,总还是那个七岁就立志结交天下美人儿的混小子。
沈唐颖捂着脑门儿扁着嘴,看向他江叔的眼神里又带这些担忧——他总宁愿这些小老头们,龇着牙花子豪气干云的“想当年……”,也好过忽然生出这些缅怀和伤感来,会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江秋明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把他一头卷毛揉得更乱。
“……好好照顾你师父,他本是个清净人,是我们惹他生了凡心,也添了他多少烦心。”
“子遇……”
江秋明看着姚启明那张瞧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脸,心里明白,在他们这一群里,姚启明总归是那个最孤寂,最难过的人。
“常应,你心肠软,所以,虽然知道你肯定舍不得,但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真到了我们都走了那一天,不要舍不得,好好地,来跟我们道个别。你只要还回来这人间,那没准儿,哪一辈子,咱们这些老朋友们,还都会再相见的。”
\/
厢房门外,殷秀聿有些担忧地看向安永夜。
“爷……”
安永夜低着头,把手从门环上放下来,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殷秀聿赶紧跟上,莫隼瞧了瞧门,又看了看安永夜的背影,叹了口气。
郁李韶华皱眉,“安永夜他……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就是装不下去了,让他去发泄出来会好一些……”
“发泄?”
郁李韶华还没明白过来,一里地外,云知还的院子门儿,就让安永夜一脚踹飞了。
\/
“他——…这样不怕暴露吗?”
郁李韶华目瞪口呆,厢房门嘎吱一声从里边拉开,沈唐颖的脑袋探出来,看看莫隼,又看看郁李韶华。
莫隼朝沈唐颖一扬下巴就算打过招呼了,叼着根草棍儿晃荡着进屋,坐在江秋明身边,吧唧一拍老头儿肩膀,“老江啊,不是侄儿说您呐,您这个心态可不好啊,我二叔,可老早就跟我们背后议论你来着——…”
“他说我什么了?!是不是说我坏话!”
其实很多年后,江秋明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不管过去了多久,只不过换个方式提起莫楚,他总还能像年少时那样容易炸毛——
答案很浅显,莫二叔早就将怎么哄着逗着这只猫的办法,都教给了孩子们。
江秋明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孤寂,即便是从前的记忆,是已然离去的人,那些他眷恋过的,并非随生命流逝而消失不见了,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怀念莫楚,怀念笑娘,甚至怀念骆东明,怀念师兄,却不知,莫二叔、老板娘、小师侄和师兄,其实也在记挂着他,从久远的时光中,记挂着什么事都认真严谨到过分的,书呆子江秋明呐……
\/
“放心好了,永夜小子这是不想等了,干脆激一下聂鸣鸩。”
沈唐颖跟郁李韶华温言细语地解释着。
郁李韶华眼珠子转了转就明白过来,云知还本来有很长时间都不回宁河旧居了,安永夜让他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住,就是钓着聂鸣鸩的——有的时候,对于传言,人心存疑虑,你想说服他,往往只顾着打消他的疑虑时,他反而不相信你。越是疑虑,那就让他越迫不及待地自证,他倒更有可能对传言深信不疑。
聂鸣鸩现在应该是笃定,密罗引就藏在宁河旧居里的,可云知还就是慢悠悠赖着不走,让她找不到机会潜进去搜找。
依着安永夜的原计划,云知还得在这儿磨上好几天的,要让聂鸣鸩抓心挠肝,饥渴交加,濒临崩溃,再放鸦羽鸫出来跟她极限一对一……
但这会儿,安永夜的心受了刺激,怕是要先濒临崩溃了。
“他去找云师兄闹腾一下子,聂鸣鸩估计会铤而走险,正好你们的人也已经把鸦羽鸫引进山里了。就在今晚,这俩祸害就得碰上,顺道还能替我笑春风多完成几个订单……呃,当然也能给水镜真宗打打名号嘿嘿嘿……”
\/
这边刚闹明白是个什么动静儿,那边云知还正叫苦不迭。
安永夜其实是个挺古怪的性子,面儿上看,他好像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偶尔有些腹黑使坏的时候,往往也是你被他整了还想方设法帮他开脱。可在芯子里,这孩子敏感又较真儿,老是自己跟自己生气,别扭起来,比江秋明那个严苛拘谨的书呆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相熟的人,总是怕他憋坏自己,想着法儿的帮他卸下压力。
安永夜自己也知道问题在哪,可他改不了……他若早能改,也不会把古玄晴关在竹间篁里三年,到古玄晴死了,都没能确定人家的心意。
“……都给我砸了,心里痛快点儿了吗?”
云知还唉声叹气地坐在廊檐下,安永夜躺倒在院子里,身边一片狼藉,望着天喘气。
他不想哭的,是第一滴雨正好落在眼睛里,是第一滴泪正好掉在泥尘中,是第一声嚎啕正好淹没在隆隆雷声后。
这雨下的,太苦了。浇在身上,太冷了。沁入心间,太疼了。
\/
“将就吧,谁让你把我的药材全扬了,还能找着块儿老姜,都是老天爷可怜你!”
云知还把安永夜从浴桶里拽出来,殷秀聿手脚麻利地伺候他家哥哥穿上烘干的衣物,接过姜汤打算喂他,被安永夜瞪了一眼,讪讪地缩回手。
“赝品放好了吗?”
安永夜自己端起姜汤一口气灌下去,那味道又辣嗓子又冲鼻,安永夜直皱眉,非常有理由怀疑云知还挟私报复,往药吊子里加了锅底灰。
“爷放心,保证藏得出其不意意料不到!”殷秀聿嘿嘿坏笑。
“让他们找不到就得了,干嘛还藏个赝品?”
云知还还是不适应安永夜那么多的弯弯肠子,有些不理解。
真的密罗引现在存放在眠月庵,按现如今的各派势力,漫说是没人知道这事儿,就算是知道了,也没人能从苗心蝉和龙云鲤两位姑姑手里拿到密罗引——眠月庵有个密室,密室的机关钥匙,就是赫月公主那把彩云逐月墨玉钗。
“谎话要怎样才能让人深信不疑?自然虚虚实实,真假参半,让假的替代真的被抢夺,那真的不就安全了?”
安永夜的话让云知还想起当年在衍灵阵中见过的昭阳太子,但这种联想又让他莫名觉得不祥,赶忙甩头。
“小师叔是不赞同?”
“啊?不是……我走神儿了,晃个脑袋清醒一下,你继续。”云知还捂着脖子打哈哈,刚那么一甩头还抻着筋了,丢脸啊……
安永夜哭笑不得,也不解释什么了,起身往厢房去休息。
临出门,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住脚轻声问云知还,“多久?”
“啊?”
“……莺姑姑走了以后,小师叔……多久才走出来的?”
云知还眼眶一热,“你小子搁这儿等着我呐……”
\/
“多久都走不出来了。我现在……不过是接受了,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我想她,可无论我多想,也见不到她了……”
“我不是想再见到……我想忘掉……”安永夜苦笑起来,“小师叔,你能接受,是因为莺姑姑至少明确给过你答复……你能想起的全是你们之间的美好,可我不是,我——…我满脑子都是我对她的不好……”
竹间篁的三年时光,他哄她骗她,甚至用秘术控制过她,他可以答应她一切要求,陪她做任何事,唯独不会放她自由。以至于她会拿与他成亲为由骗他,放她离开竹间篁。然后,她再也没能回来……
“安永夜,小玄晴有希望你,这样把她当做理由,惩罚你自己吗?”云知还冷下脸来,“你改变不了她成为了你的伤口,你自以为是的惩罚,不会让你的痛苦减轻,只会让你的伤口不能痊愈。现在,不是在要求你放过自己,而是你必须看见,你必须接受!你必须做出选择!这是……在求你放过她……”
一个小型秘术结界悄然在两人身边张开,殷秀聿看见云知还的手背在身后结印,咬了咬嘴唇,装作没看见,默然地退出门外静候。
“我……我又罔顾她的意愿了……?”安永夜本身精神力极强,要不是午后才淋了一场雨,着了风寒,精神不济,又正在心绪不宁意志动摇的关口,云知还还真逮不着机会施术,带他进入自己的络脑灵台,探寻症结。
“安永夜!她的意愿是什么?你从哪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堂而皇之地以为,自己是在依照她的思维、她的角度、她的立场在为她考虑!安永夜!你自己在哪里?”
“我……”安永夜恍惚间,看见自己眼前有个面无表情的古玄晴,他想伸手去碰,那人像水波中的倒影一样,触碰不到。
安永夜!
他正着急地,徒劳地去捞那水中残影时,身后又传来古玄晴的声音。
安永夜愣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水中的影子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依旧面无表情,整个人直直向池塘当中沉下去,安永夜大骇,伸手拼命地抓住她。
“你抓着她有什么用,从头到尾,她只是你想象中的古玄晴,安永夜,你看不见自己的心就罢了,你连真正的她也看不见,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在因她而痛苦!”
安永夜感觉自己也坠入了池塘,可池塘里没有让人窒息的感觉,也没有看见那个面无表情的古玄晴去了哪里。
他飘飘荡荡浑浑噩噩,不一会儿,双脚又落到实处。
再抬眼,就见古玄晴站在街边货摊前,手中正拿着一对喜镯打量,臂弯挎着的篮子里,还放着两匹红绸布料。
安永夜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只痴痴地望着那人唇角含笑,眼波温柔的模样,止不住热泪盈眶。
忽然间,长街尽头像是出了什么事,街上传来一阵骚乱。
安永夜看着古玄晴向着那边张望,然后好像看见了什么人,提着篮子匆匆跑上前去,背影淹没在人群中。
“等等……姐姐……玄晴,玄晴……古玄晴!你站住!”
他像是突然找回了力气,发了疯一般推开行人向她的背影追去,然而一瞬间,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空空如也的街道、城墙,望着这座他心间的空城。
\/
安永夜!
他像是从梦中被人大声对着耳朵吼醒,一阵耳鸣。
比耳鸣更让他诧异的,是眼前随着雨后夕阳散做点点光斑的,古玄晴的身影。
她看着他,笑弯了一双眼。
\/
……永夜,我们成亲吧……
\/
“走不出来,见不到,又忘不掉,那又怎样?一想她就心痛,那又怎样?原谅不了自己,又怎样……”
“她存在过这件事,难道不值得花上一辈子时间去铭记?”
\/
安永夜满脸泪痕,整个人向门外倒去。
殷秀聿急忙架住他家哥哥,探询的目光投向云知还,云知还也正好调息毕,长出一口气。
“呼……臭小子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