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事吧?”
瓠犀扬了扬下巴,郁李韶华回头,就见身后是翠园楼的院墙,墙沿上方的雕角檐下,还悬着那枚御赐的玉团芙蓉花铃铛,风一吹,叮铃作响。
“……你问哪个?”从前住过这里的那个,还是现在住在这里的。
郁李韶华当然知道瓠犀是问安永夜,就是故意逗逗这位姐姐。
瓠犀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小东家,还能是哪个?”
自从卫夫人被迫回了宫,瓠犀就明显不怎么待见沈鵘,连带着宫里下达的指令,也都一股脑推给倩倩去应付,就像她说的,瞧不上眼,哪怕你是皇帝,一样不伺候,所以现在在外人看来,瓠犀就是廊亭之主这个阵营里的。
“他没事……其实也不好说没事吧……云神医和江老都费了一番心血,身体的病怎么也能稳定个七七八八了,心里的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了……”
郁李韶华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安永夜的心结在哪,可是也都无能为力,有些事,终归只能他自己了悟,自己放下。
“……云知还,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瓠犀问得挺自然,但发红的耳尖出卖了心思,郁李韶华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姐姐你哪是关心你们小东家呀,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关心的是你那冤家吧?”
“呸呸!好好说话,什么冤家……”瓠犀脸也红了,大约酒劲也上来了,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有些小女儿的娇羞。
“云大夫不回来了……”
郁李韶华也颇为无奈,但云知还短期内的计划,恐怕是不会回来柏舟城了——江秋明修为散尽,恐怕大限将至,他想在死前,去年轻时游历过的地方再走一走,云知还自然是一定要陪着他师父的。
“嗯……这也是应该的……”
听了郁李韶华的详述,瓠犀的眼神难掩落寞,但还是轻笑着点头,表示认同,理解。
“姐姐啊……你何苦——…”也等一个把心交给了别人的人回头……
“不是的。”瓠犀摇摇头,眼睛在笑,却含着泪,“不是你想的那样。要等……是我的事,我也并不觉得苦……”
因为本就是我来晚了,因为很清楚,占据那个人的心的人,是值得的。
这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看见败局的棋局,她输得一塌糊涂,不该存有奢望,只是默默地收拾了零落的棋盘,仿佛捡起狼藉的心事。
这怨不得旁人,是自己管不住心。
可是,也止于此了。
就,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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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宫,雾凇殿。
沈鵘在桌案前批阅奏折,小全张进来奉茶,瞧着地上跪着的赵辛,轻叹一声——这人怎么不长记性,这都是第几回皇上把他叫来晾着了。
“朕听说……赵同知,与东境粮道副职司提调冯锡,私交甚密?”
赵辛搁那儿都快跪睡着了,喝着茶的沈鵘冷丁儿开口问,吓得这老东西一栽歪,赶紧装糊涂,颤颤巍巍地拱手,“老臣不敢,老臣与冯大人只是茶友,并无其他,何谈私交?”
沈鵘好像也就那么随嘴一说,喝完了茶,又没下文了。
赵辛就只好继续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全张再进来,用托盘呈上两封密报,沈鵘放下手头的奏折,拆了签筒,抽出纸条一看,冷哼了一声,把另一个签筒拿在手里沉吟,却不急着打开。
“官家?”
沈鵘瞥了一眼赵辛,并未有所顾虑,吩咐小全张。
“去宣了祁帅来一趟,说朕有要事相商。”
“喏。”
“等会儿,这给白十四送去,另外,廊亭之主助朕寻回神机密钥有功,你有空,就带朕的口谕去翠园楼坐坐,永夜想要什么赏赐,叫他只管来提。”
沈鵘把另一个签筒放回了托盘,小全张连连应喏,往后退着出门,沈鵘才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补了一句,“顺便,带赵大人下去吃茶。”
是下去吃茶,不是可以走了。
小全张都一脸同情地瞥了一眼赵辛,这位可真是……总在惹事儿,又总是刚好叫他逃脱责罚。皇上现在看他,都跟看着自己嘴里的蛀牙一样,不管吧,他就在你快忘记的时候疼上一疼,下定了决心要拔,还得等时机合适,大夫有时间……
“老臣告退……”
还告退呢,小全张默默翻了个白眼,皇上可是无时无刻不想宰了这老货,不过是时机还未到,要动手,须得将混乱不堪的茶盐两政关系链连根拔除才行,烂牙,可不能让它烂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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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全张出来,正碰见敖儿姑姑候着回话。
福清那小子是犯了些轴脾气,死活也不来皇上跟前儿了,只守着梅香苑那位,倒累敖儿姑姑听差。
“姑姑这便就进去吧,皇上得闲。”
小全张跟龙云鲤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龙云鲤也客客气气地还施一礼,“谢千岁提点。”
小全张点点头,还惦记着办差,就准备走了,底下的小太监倒有些不满,小声嘀咕起来,“这梅香苑的人怎么都冷冰冰的,似他们这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漫说皇上热络不起来,我们都不大敢亲近,对着千岁好意,也是这个态度……”
“咳咳!”小全张扭头瞪了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小黄门一眼,“知道些什么就敢妄议贵人?!一个个的,是看洒家平日里亲厚,纵得你们没了规矩了!再让我听见谁嘴里嚼舌头胡沁,洒家亲自剪了你们舌头!”
发完了脾气,小全张又是一声长叹——什么时候,梅香苑那位肯见一见皇上,皇上只怕能一头热络疯了,都冷冰冰的怕什么,只怕那个冷冰冰的人,宁愿一辈子不再相见,只求冷冰冰地死在这宫墙院里,那才是,皇上的一生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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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已经寻回胭脂月,交由国师带到明月楼封存。朕瞩意由兰若姑姑保管密匣,届时……还请敖儿姑姑随同检查。”
见龙云鲤进来,沈鵘直接说明了叫她来的原因。
“陛下是怕钦天监里有人对密匣动手脚,意图调换密钥?”
“朕不是怕他们要调换密钥,朕怕他们销毁密钥……”
钦天监掌监还是有些本事的,加上姚启明坐镇,所推演大事几乎无有不准,他们都不赞同擅动神机兵库,从上一代掌监还在世的时候,就在劝先庆帝尽早销毁神机密钥。
“那陛下不应当对我或兰若寄予厚望,毕竟,我们更想销毁密钥。”
龙云鲤还是面沉似水,也无怪那些不熟悉的小黄门要吐槽,她那个样子何止冷冰冰,对着沈鵘,她像个随时都在冒寒气的冰山,说话都能冻死人。
沈鵘倒不介意她什么态度,坐回了书案前,继续批阅奏折。
“你们想,可你们不会,到如今,密钥已经牵连了你们太多的同族同胞,不光是赫月公主的遗物念想,也承载着那些已逝同胞的期望,所以你们不会销毁它的。钦天监那帮人就不一定了,从十年前他们就在对朕嚷嚷,说什么神机兵库不可现世,绝宇出,天下崩……”
“陛下实是该听听劝才是。”
沈鵘拿着朱笔,一手支颌,瞧着龙云鲤微微一笑,“朕,早就不信命了。若真是什么绝宇出,天下崩,朕倒想看看,一个神机兵库,怎么让朕的天下崩!”
“……”良言劝不了想死的鬼。
龙云鲤沉默片刻,躬身行礼,“夫人近来颇有些不思饮食,太医院所验药膳又总是那几样,送来了夫人不吃,倒是白白糟蹋那些人参燕窝。夫人让奴婢来回明了陛下,劳陛下惦记,实不敢领受,往后不必苛责太医院日日往梅香苑送药膳,我们有小厨房,平日里清粥小菜也就过得去了。”
说完,又福了一福,起身就告退。
“站着!”
沈鵘猛地站起来,看样子颇有些愠怒,可一想到梅香苑里不肯开门不肯见他的潘溯雪,一腔怒火就像遭了盆冰水,刺啦一声响就只剩荒烟了。
“……她不爱吃我叫人送去的……你们试着,做些梅粉糕哄着她……她,爱吃那个……”
“奴婢记下了。”
龙云鲤应了一声,继续退了出去。
只剩下沈鵘垂头站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
你满心惦念有什么用,还记得她的喜好有什么用,沈鵘呐,她是个倔性儿的女人,她不会再原谅你了。
她关了门,锁了心,闭上了眼睛,任你再如何试探,也不会给你回应了。
就像,已经死了一样。
是你不甘心罢了,哪怕是这样困着一个没有灵魂的她,她还在呼吸,还在与你一样的深深宫墙之中,都还是个安慰。
你看你,你就是这样卑鄙,左不过是你不听劝,偏要伤了她的心,到头来,报应,也该是你领受着才是,为何是她落了一身的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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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寺,南山亭。
太后在亭间歇晌,兰若陪在一旁打扇,掌事王公公轻声回话来,“姑姑,祁帅请安来了……”
兰若愣了一下,祁峰自来也没有上这儿请安的时候,总是太后什么时候想见他了,单单懿旨召见才来。
“可是有什么缘故的?”兰若赶着问一句的工夫,太后醒了,睁着眼睛笑模兹儿地瞅着兰若。
“太后……”兰若让太后盯着,脸上快烧起来一样,臊的绯红,倒还是没忘记应事儿,点头示意夏公公去带祁峰进来。王公公憋着笑退出去了。
“你这小心思哟!”祁芳露和兰若共着快二十年的交情,祁峰虽是祁芳露的侄子,年岁上相差不到十岁,兰若本来就是赫月公主四侍里年岁最小的,比祁峰还小两岁。当年绯夜谷兵变时,祁峰是公主保下命来的,养伤期间全凭兰若悉心照料,小儿女早就互生情愫,这么些年,也是各自的事未了,只将儿女情长搁了起来,搁着,就也等过了二十多年。
“快了……很快,我的事就能了了,兰若,谢谢你陪着我,谢谢你等着祁峰,谢谢……”祁芳露拍拍兰若的手,兰若浅淡地笑,“太后,是兰若要谢谢太后收留……”
“你呀……总改不了说话做事里都这样客气,不过也好,这样没有人会视你为敌,省的呀,到时候遭我连累。”
老姐妹俩聊天的时候,祁峰正由王公公带着,穿过太湖石假山,顺着石阶过来。
午后阳光毒辣,祁峰穿的是夏制朝服,料子轻薄,也还是里里外外的三五层,连王公公都不住的抹汗,这人却一丝汗意也没有,呼吸平顺。
“给姑母请安……”
太后本来笑模兹儿的,让祁峰一开声差点儿气死,随手抓了个橙子就砸,“混蛋玩意儿!姑什么母!母你个大头鬼!”
“小姑姑!侄儿说错了,小姑姑您息怒……”祁峰抬手挡着脸,一叠声讨饶,眼睛却觑着指缝里瞅着兰若,见她掩唇轻笑,什么不爽不顺的心气儿都没了。
“你来给我请安,瞅着兰若干什么?”祁芳露揶揄一句,“什么事儿就巴巴往我这儿来啊?”
“小姑姑,侄儿不久前,看见了曲明海……”
当啷一声,祁芳露手里的茶盏直接掉在地上,兰若忙拿帕子给她擦手,恐她烫着了,却发现祁芳露双手都在颤抖。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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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叛徒……你在哪儿见着的?”
看着面色铁青的祁芳露,祁峰犹豫了一下,“……在宫里,皇上驾前。”
兰若握住祁芳露颤抖的双手,祁芳露反倒抽出手来拍了拍兰若的肩头,自打成了太后,她真是很久没有这样子情绪激动过了。
祁芳露咬着唇,站起身来的一霎,一个趔趄,好险摔倒,多亏兰若搀着。
“太后?怎么了?没事吧?”
“……没什么。扶哀家回去,哀家乏了。”若有人住在祁芳露的眼睛里,大概这一瞬,就如狂风暴雨一息平,却谁也不知道其下多少暗涌。“长欢……你去,去佛堂,给你爹和祖父上柱香……”
“……好。”
祁锋躬身行礼,正欲退去,祁芳露声音嘶哑地嘱咐了一声,“等我的信儿,其他,要一概如常,你可沉住气。”
祁锋抬头看向祁芳露泛着血意的双眸,眼底也隐隐透出森寒的杀意,他沉声再度抱拳行礼,“姑姑,长欢早就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