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箭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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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箭,让祁锋稍稍晃神,因为箭上的杀意,他很熟悉。
大概五年前,白少卿死的那个凌晨,他就在永巷中面对过这样的杀意。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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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前对敌,也由不得疏忽,祁锋反应迅速,收敛心神,疾步退开,预留出冲阵距离。
箭簇上冰冷的寒气,豁开了曲明海那严严实实的护身剑气,把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祁锋瞅准时机,旋身出枪直刺,内力加上旋转的速度,一招“破军”,一枪将曲明海钉在了院中石碑上。曲明海撞在石碑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瞬电光火石间,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有人看见箭簇,不由破口大骂。
“他娘的,谁放冷箭?!”
混乱的人群一瞬停顿,所有人的视线都向祈愿楼看过去,沈鵘还特能个儿地跟大家招了招手,江湖中人不认得皇帝,可这里头还搅和着一些朝臣的耳目,瞅着那把南乌龙舌弓,都赶紧咽唾沫,跪得那叫个干脆。
人嘛,干个什么都喜欢扎堆,搁在尊卑礼教甚为严苛的朝代,别说见着皇帝本人,就单拎一件人家穿过的马甲,一般老百姓见着也得跪。
人群里有人认出来沈鵘,直接跪了,口呼万岁,那其他人甭管懵不懵逼的,是不是一个阵营的,也都腿一软给跪了。
祁锋没跪,就那么站着,眼含怒意地瞪了沈鵘一眼。
沈鵘一撇嘴,对小全张撒娇,“阿翁,长欢瞪我。”
小全张赶紧往旁边闪,扭头看另一边,那意思——哎呀风好大,陛下你说什么奴才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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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沈鵘这一打岔,现场倒好控制多了,廊亭中人按照先前的部署,锁定了几个搅乱的首脑,与乔装前来护卫圣驾的越人司众人一起,该按那儿的按那儿,该捆上的捆上。
祁锋不理会旁人做什么,盯着曲明海,一步步踏着他的心跳声向他逼近。
百愿祠中现存的这块无字碑有个说道,据说这碑的芯子里浇铸着一个枪头,这个枪头,是当年的白圣公为祁天海打造的,祁公还用过。
那石碑被祁锋灌注全力的一枪洞穿,又随着曲明海的挣扭裂开了,但未倾毁倒下,眼尖的人已经能看见,裂缝中一线寒芒流星闪动——看来传言不虚,祁天海的寒星断浪枪枪头,真的藏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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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让你们安排在此处呢……这才叫天意如此,报应不爽……”
鹿苑之中,白少香拈杯品茶,唇边一丝浅笑。
恢复了内息的沈唐颖还真的找了个麻袋套上赵辛,正在胖揍那老东西。
安永夜沉着脸瞪着白少香,闻言忍不住怼他。
“让祁氏荣耀的开始,见证它覆灭前一刻的燃烧,这不叫天意因果,这只是你的恶趣味罢了。”
白少香扬了扬眉,递给安永夜一杯茶,眼底流光似琥珀。
“看来永夜不觉得,应该让天海公看一看,祁氏百年始终都在燃烧的光芒,哪怕战至只剩一人,也不曾更不会熄灭。”
安永夜愣了一下,仔细思忖,白十四这话也颇有道理,他一时也没了辩驳之意,只是低眉垂首的,就显出一股子丧气来。
白少香拿折扇敲了他一下,“你这是还没过气头儿?还在怨我当日推诿不成?”
“你处境也艰难……”安永夜低着头嘟囔,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子,不由捂着脑袋抬头瞪白十四,“嘶——干什么?!”
白少香眉梢挑起,拿折扇怼着安永夜的肩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廊亭之主,这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想说什么呀?因为我处境艰难,所以你理解,所以你不该开口向我求助?永夜呐永夜,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跟我七哥是一个德行,都是作死硬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笨蛋!你是觉着你这样好伟大吗?要不要我给你磕一个说声谢谢啊?”
“我——”安永夜想反驳,嚅嗫着嘴唇,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他知道,小白总归是对他好的。
白少香也看出他并未察觉问题出在哪里,不过要解心症,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急也急不来。他便不再说什么,依旧是坐下品茶。
“你今日是随陛下出宫的?”安永夜在白少香面前的低姿态,就源于当年白少卿身死,白十四入宫为质,被幽于百尺楼。像之前到硕人馆和今日这样的场合,都需在沈鵘的眼皮子底下,越人司的监管之中。
安永夜始终觉得,小白是拿他自己的自由,换了其他人的安生,这些人里,包括古玄晴,也包括他安永夜。
“……啧。”白少香耸耸肩,故作轻松,“其实我要想出来,宫墙和皇命压根儿就拦不住我……”
“所以你是自己把自己困在百尺楼,困在宫里……”
白少香再次拿折扇戳他肩膀,逼着安永夜抬头与自己对视,语气无奈又郑重,“永夜,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关系,更不是你的错。从以前到如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对我觉得抱歉,不要对任何人觉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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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戏园内。
祁锋走近石碑,拔下自己的配枪星河链,低头看着曲明海。
“站起来。”
他的声音平稳得瞧不出任何情绪,但却有种隐隐的威势,让人不得不遵从。
曲明海依旧有些神志不清,但祁锋让他站起来,他下意识就站起来了。
“……姑姑若在,怕不要生砍你三百一十七刀。”祁锋拿衣摆擦拭着星河链上的血迹,他今日只一身寻常青衫,别无配饰,如他所说,此刻,他只是祁长欢。
那个二十多年前,就随父兄死在绯夜谷的雪和血里的,祁长欢。
星河被血洗练,寒芒更甚。
祁锋执枪在手,长身而立,烟柳街巷间,忽而呼啸起关外的烈烈西风。
“此枪,名为星河链,长九尺七寸七分,重六十二斤三两三钱,是吾父所赠,随吾出征二十余载,杀敌无数……”
祈愿楼上的沈鵘,和隔壁鹿苑中观战的白少香,都敛去了原本凑热闹的戏谑——
谁说,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人无趣呢,他们只是,自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浪漫。
说是江湖事,江湖了,那便依照江湖规矩,亮兵器,实名而战。
“曲明海,二十多年前,你叛我父兄,叛众军将士,构陷家祖,害我祁氏满门,我祁长欢,今日为复灭门之仇,必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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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香眼眸幽亮,喃喃自语。
“祁氏传承,从来就不是敷衍浅薄的血脉子息之盛,而是,赤子之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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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锋冲杀而来,星河链的枪尖在青石板上擦出一串火星子,曲明海急急后退,抬手间挥出两道剑气,被祁锋腾转避过,依旧脚下不停逼近。
曲明海随手划拉戏台边的道具架子,把那些花枪纸锤朝着祁锋一通乱扔,忽然间手里沉甸甸的,应手“嗡”了一声,却是抓住了一杆实打实的好枪兵,他愣怔一瞬,随即提枪格挡。
一时间,满戏台子彩绸碎纸翩飞,枪尖寒星乱撞,两个人影也是斗得难解难分。
今日这百戏园唱了一日的各式武生戏,那些唱念做打,都要拿鼓点儿吊着观众的胃口。此刻这一番打斗,除了枪芒相击的叮叮脆响,和呼呼风声,静得连心跳声都嫌聒噪,众人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瞬,也生怕喘气儿声泄露了紧张,打搅到缠斗的二人。
就连沈鵘都看得呆住了——真刀真枪真功夫,拼实力的打斗,这不比满台做戏瞧着过瘾多了。
他那个眼神,小全张瞧着都有些害怕——这位主子爷,可千万不要就此产生些,喜欢看真人拼杀格斗的爱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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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烈焰?”白少香盯着曲明海手里那把枪,斜了安永夜一眼,“你让殷家老阿翁拿出来的?倒难为他肯借给曲明海这叛军之将用……”
“不是我。是祁帅自己去求的。”安永夜没好气,“叔公差点儿没拿拐棍打断秀聿的腿……”
“……京中各名家枪兵,唯有长阳烈焰可与星河链一较高下……”白少香摸摸下巴,轻笑一声,“谁说祁帅不会耍心眼子。今日之后,没人会记得必败必死的曲明海,但江湖中人,从此谁人不识长阳烈焰。”
“祁帅是在给殷家铺路。”安永夜也早就想到过了,所以接话接的相当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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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下战况也已成定局,祁锋一个长挑,星河链特殊的长链枪缨卷住了长阳烈焰的枪身,他再就势一个横推,星河链调转枪身就朝曲明海的腰下空门抽过去,曲明海来不及运气剑气护住空门,只得将长阳烈焰脱手,去抓星河链的枪杆,哪知祁锋等得就是这一手,一掌卸下了星河链的枪头,抽动枪缨将长阳烈焰抖振落入手中,再一个旋身直刺。
长阳烈焰的枪尖悬停在曲明海鼻尖前。
“噗”地一声,曲明海喷出一篷血雾来。
星河链的枪尖已经没入曲明海右胸上方。
“你败了。”
“我……我认输……”曲明海看看手里的枪杆,颓然求饶。
祁锋不说话,将长阳烈焰怼进地砖里立着,蹲身平视了曲明海一阵,然后垂眼看向他手里的星河链枪杆,默默地捡起来。
“长……欢……”
祁锋拿着星河链的枪杆,转身走向那块裂开的石碑。
“我曾叫过你曲叔叔,也曾在你手底下操练,你也曾亲自握着这杆枪教导过我……所以于长欢,或许只能做到这里……”
曲明海身上那股不正常的狂劲,此时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清明了些,又添些许疑惑,似乎不明白祁锋在说什么,又为何要那样说。
直到看见提着寒星断浪,一步步徐徐走回来的祁锋。
“你——你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曲明海右肩彻底废了,就左手能动,他就用左手拼命地捂住自己的脸,像见了鬼一样凄厉地尖叫不止。
不知是所中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冥冥之中,真的有鬼神相伴,总之,曲明海的眼睛里,走来的祁锋已不再是祁锋,是祁靖时,是祁战霆,是祁锐,是祁家军千万将士,他们眼含血泪,在祁锋身后的天幕中重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为何叛!”
“因何向同袍挥刀!”
“汝怎甘背信弃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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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楼上,沈鵘忽然出声长喝。
“祁锋!他已败,该结束了!”
祁锋顿了顿,“不,还没结束。”
我说了,我要杀了他。
曲明海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高喊二叫,“陛下!陛下救命!我对先帝忠心耿耿!对朝廷忠心耿耿啊!我虽叛军,但未叛国啊!求陛下饶我性命!求陛下救命!”
“呵……”
白少香一声嗤笑。
沈唐颖也把赵辛那厮打得他儿子都认不出来了,抱着胳膊正蹲在墙沿上看戏,听见曲明海喊的话,都气笑了。
“哟!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这年头什么不要脸的都敢唱忠君爱国了?你的心忠不忠,敢不敢剖出来叫天下人瞧一瞧?!你于过命同袍尚且无情无义,谁能信你满怀热血,忠心耿耿?!人无小义,便无大义!你这种人,根本从里到外都没长出过良心这种东西,你就是个坏种罢了,别拿你忠君听命当借口!呸!”
“好!说得好!”
沈唐颖是很懂得怎么唿扇江湖人的,他话音一落,周围此起彼伏都是喝彩声,少堂主向四面八方拱拱手,也嘚瑟得挺美。
“小白!陛下他——”
安永夜却是沉声提醒白少香,不过他晚了一步,白少香对沈鵘的杀意和那把南乌长舌弓的警惕和恨意,让他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沈鵘的试探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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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锋再次冲杀,寒星断浪的枪鸣与长箭的破空声同时响起。
“当啷”一声,一把折扇飞出,击中长箭,竟撞出金铁交鸣之声。
扇子落了地,扇面上隐约四个大字“作壁上观”。
沈鵘沉着眸子看向鹿苑中的白少香,白少香也眼含薄怒地回视着高高在上的天子。
祁锋心无旁骛地举枪、旋身、运息、振刺,枪意中,满是少年意气,也隐隐灌注着沧桑悲凉。
“我练武求功名一辈子!有你们祁家人,我永无出头之日!我岂能不恨!哈哈哈!我有怨无悔!祁氏!我叛就叛了!来呀!!”
曲明海挣扎着站起来,张开手臂迎着寒星断浪的枪尖撞上去。
“噗嗤”一声,枪锋透体而出,一枪穿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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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好……”
曲明海望了祁锋一眼,如释重负般倒下,表情竟似欣慰,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
祁锋仰头望向那一轮皎洁满月,两行清泪划过不再年轻的脸庞。
“爹、娘、祖父、兄长、将士们……长欢给你们报仇了。你们就……都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