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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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字,把安永夜的心都掏空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察觉到他想放弃,所以才说想成亲,不是为了逃离他,是不想他逃离。
她一直都有好好去构想,和他在一起的未来,是天不遂人愿,不是她不要他了。
如果老天见怜,没有在她就要跟他摊牌那天,把她从他身边夺走,是不是,他们就真的,会像她设想的那样,一起变成一对小老头子和小老太太?
所以啊……该恨谁啊……
难不成,恨这个贼老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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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宫,雾凇殿。
皇上罕见的几天没上朝,殿外递请安折子的大臣挤得跟菜市场一样。
小全张出来撵了好几拨了,还是不断有人企图往里冲,以证明自己可能跟别人不一样。结果自然是惹毛了沈鵘,直接口谕,“都他娘的给朕滚蛋!哪个再往前凑,朕拿他脖子磨刀!”
这才消停了下来,太后那边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知道了兰若差点儿受了欺负的事儿,又催沈鵘赶紧过去。
“官家!官家您慢点儿走!”
沈鵘一行闷头儿疾走,袖子甩得都极具火气,鞋底子像安了俩风火轮儿,小全张追得是气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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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火冒三丈的样子,就是还在冰清殿听戏。
沈鵘临进门的时候刹住了脚,顿了一下,招手让小全张上前来给他整理仪容。
“来了不进来,又磨蹭什么。”
太后的声音传来,沈鵘连忙挂上一副笑脸儿,“儿子这不是担心母后训斥嘛……”
“训斥你什么?这么大人了,没个正形?”
太后歪在榻上,一手支着太阳穴,似乎犯了头疼,精神也不大好。
沈鵘忙上前给她揉按太阳,“母后近来为儿子的事忧心了……”
太后轻嗤一声,没睁眼,由得他献殷勤,“装乖可不会让你少挨两句骂。”
“母后要骂,儿子也只得听着就是了。”
“听着,不改,是吗?”祁芳露这头风是好些年的老毛病了,惯来是兰若服侍,倒没几个人知道,最开始,还是沈鵘专门去学的按摩法子,教的兰若。
祁芳露拉下沈鵘的手,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来,咱娘儿俩好好说会儿话。”
沈鵘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微红,笑着歪在祁芳露怀里,“那儿子要在母后这里歇过中觉……”
“好,皇上这些日子辛苦,就都依皇上。”
祁芳露一下下拍着沈鵘的背,像他小时候一样轻声哼着小曲儿,哄他入睡。
沈鵘死死闭上双眼,任眼泪划过鼻梁,划过眼角,滴落在太后的凤纹绒缎蔽膝上。
“兰若总说,哀家偏疼皇上了。哀家就总在想,鵘儿自己可觉得被偏疼?皇上争气,哀家这个母后做得如何,当真没什么要紧了。就是不知道,对鵘儿来说,我这个母亲称不称职啊……”
沈鵘咬着唇装睡不回答,仿佛只要他佯装没听见,就可以不去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太后方才听的那出戏,叫《千里幡》,讲的是前梁汝安王幼时遭人陷害,流落到端朝民间,被荀氏养大,后又被梁皇寻回。两国交战,养母荀氏被指通敌叛国,举火自焚,以自证清白。汝安王得知后,戴孝捧幡,千里奔丧,为养母平反的故事。
台上正唱到母子诀别,荀氏将汝安王关在门外,在汝安王“生恩怎及养恩重”的唱词里暗自垂泪。
太后其实鲜少听这样凄凄切切的戏份,所以沈鵘知道,这是在告诉他,这是一场,他们之间的诀别。
曲明海的事已了,长空寺如今也只是当初那个皇家寺院了,太后得做出个承担过错的样子来,才能叫人不疑心皇上的英明,皇上的决策正确。
“做皇帝,得心狠。你拖着不决断,只能哀家自请去长空寺祈福了。”太后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她正想出门逛逛一样,“皇上把兰若送去越人司内官狱吧,哀家护不得她,少不得她得吃些苦头,那些眼睛才能放过她。”
“母后……”沈鵘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母后就留在宫中……有儿子在,没人敢嚼舌头……”
“……做戏嘛,总是要做全套的。多少人就看着你我如何收场呢……你是皇帝,确实,不顺心了,努努嘴儿,就能叫那些人不敢说什么。可你防不住人心里怎么想,又怎么同别人歪派你。”祁芳露继续拍着沈鵘的背,把道理一点点掰碎了跟他细说,“杀人禁言这种事,咱们娘儿俩,我做得,你就做不得,当初做得,如今做不得。你是刚刚收拢大权,根基算不得十分牢固,就拿为娘于你做这个踏脚石也无不可的。”
“娘……可是鵘儿舍不得啊……”
道理沈鵘都明白,他就是舍不下啊,太后从小教导他要心狠,可从没有人告诉他,心狠的同时,自己也会心痛的啊……
“舍不得,就得不到。你生不在那寻常百姓之家,想求寻常亲情,又要大权在握,世上哪得两全之法呢?舍一样,才能得一样。”
沈鵘起身,想耍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是孩子了,也知道有些事情,撒娇耍赖于事无补,再怎么难熬,也得咬牙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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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汝安王在柴门外三拜。
沈鵘站起来,退到祁芳露身前,直直跪下,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声音与台上融成一片。
“儿不孝,今拜别,望娘安乐顺遂,得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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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间篁。
安永夜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自那日见了古玄晴的信,他昏过去以后,又因风寒连日高热不退,众人算是把个云知还埋怨得不行。
云神医也自觉理亏,单只顾着消除他的心结,忘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压根儿遭不住淋那大半夜的冷雨。
众人也从这对比看出来,永夜这身子骨怕是不好——一样淋得透湿,白少香和殷秀聿就啥事儿没有,年纪大点儿的,云知还也没事,连身为女子的倩倩也只是略有些鼻塞。
“云神医……爷什么时候醒啊……”
小狗狗殷秀聿每天都问上好几遍,问得云知还胡子都白了,愁得薅头发。
除了殷秀聿,苗心蝉也三五不时地就到安永夜的床边守着,不怎么说话,但有介于她气场过于强大,存在感过高,她在的时候,别人也不敢说话。
云知还叹着气,把竹林外头的树叶子都叹黄了,叹到中秋的月亮圆了又缺,秋风又吹起满城芦花的时候,京中出了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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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哎呀!我都说三遍了,你自己看!”
瓠犀把告示拍到云知还怀里,云知还展开来又连看了三遍,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各地军情告急,尤其是北境至东洲一带,北狄短短七日连夺四城,而驻守的翼州军还在两家内乱,军需供给也被打乱,导致许多翼州军将士直接弃城而逃,老百姓成了摆在砧板上的鱼肉。
“何刘两家根本靠不住,现在北境急征军,就是拿普通老百姓拉壮丁凑人头!”
瓠犀咬牙切齿地啐那两家人渣,现在这情况,给她两把菜刀,她都能直接打马北上投军杀敌,顺道砍死那帮不靠谱的统帅。
廊亭的十六和越人司的石副统领是一对亲姐弟,也到安永夜跟前儿来看一眼,“云神医,我们本想跟东家好好道个别……”
“你们……”
“国家危亡,我们俩虽算不得什么有志之士,好歹强过普通老百姓,我们要去投军,杀敌、报国、护着老百姓!”石榴眼底通红,石斛看了姐姐一眼,难得没斗嘴,“祁帅昨日就进宫自请领兵北伐,可刑部三门揪着祁帅仍是戴罪之身,拦着不许见驾,叫祁帅跪在崇定门外一天一夜了!”
“太学和京中各府学的学子们,也从昨日起在崇定门陪着祁帅跪席待罪。”廿九走进来,她话不多,只朝着安永夜施了一礼,转身又出去了。
石榴也向着安永夜行礼罢,握着安永夜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摸了摸,“爷,你总跟大家伙儿说,没事儿都不必守着你,有想做的事就去做。现在,我们去做想做的事了。爷,你要好好保重,等我们回来了,还跟着爷做事,东家可不要开除我们呀……”
说着就被嫌肉麻的石斛拖出去了,“姐你真的是我姐吗?你在这位跟前儿好像个变态啊!噫!”
“臭小子你欠打!老娘还有话没跟爷说啊啊啊啊!”
“你饶了我吧!等回来随便你跟人家诉衷肠,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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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还看着那些孩子们的背影,像是看见了老江、莫二爷、姚启明,又像是看见了自己和莫家三兄弟。每个时代,都不缺像他们这样热血难凉的意气少年,为国、为民、为信仰,勇于拼搏,投身洪流。
“殷秀聿,你怎么办?”
云知还坐到桌前开始奋笔疾书,瓠犀过来替他研墨,看见他写的内容,嘴唇微颤,想说什么,究竟还是忍住了没说。
“我……”小狗狗耷拉着脑袋,偷偷觑着那些同伴离开的背影,他也想投军报国,做梦都想,可是……
“爷怎么办啊……”
“他不缺你伺候,你要是为了守着他不去干正事儿,他醒了才要生气的。”
殷秀聿又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云知还就暂且放着他自己去纠结,反正他是已经决定,随支援北伐的大部队做他的老本行,现在在写的就是安永夜的护理方子,他会委托留下来的瓠犀、苗心蝉、廿三舅舅等人来照看安永夜的。
“祁帅还被拦着,北伐之事还能顺利吗?”瓠犀说出了她的担忧,云知还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放心,不出今晚,祁帅必定拿到虎符。朝中那帮王八蛋不做人,咱们还有江湖中人。”
言下之意,怕是笑春风的人早就有所行动了,就沈唐颖那个把皇宫当自家后院儿逛的调性,没准儿就大摇大摆去跟沈鵘“借”来一用——反正看在沈春泥的面子上,沈鵘也不能拿沈唐颖怎么样。
“……我知道你也想去,但你总要为楼里那些姑娘们考虑,倩倩已是明确表态,她不会插手经营生计,那姑娘们可就全是指着你一人过活的。再者,我那个小铺头子,也还要你帮我操心看着……”
看出瓠犀的欲言又止,云知还接着说,“柳娘,咱们当中可托付的人,可就只有你了。”
瓠犀飞红了双颊,这还是云知还第一次叫她的本名,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你放心,我好好帮你照看着,你……你可一定要回来……”
云知还望着她一笑,低头继续奋笔疾书。
国难当前,什么儿女情长都可以先放一放。瓠犀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也是个值得他敬重的好女人。
然而好女人不一定都要笼络在他的枕畔灶前,好女人更应该有她们自己可施展的天地。不一定要在前线冲锋陷阵才算为国效力,相反,正是有千千万万瓠犀这样的好女人在后方支持,冲锋的人们才有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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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心蝉晚间来竹间篁的时候,这里都显得冷清了。
殷秀聿到底还是跟上大部队走了,他要不走,他三叔公就要提着长阳烈焰上战场去,老爷子那说一不二的架势,也由不得小狗狗纠结,就是临走还抱着安永夜的胳膊嗷嗷哭了一场。
瓠犀要照管硕人馆的生意,待到廿三舅舅来换班,嘱咐了几句就走了,廿三舅舅笨手笨脚地,把药都熬糊了,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补救——是该倒掉呢,还是该倒掉呢,还是倒掉吧……
倒掉了药渣毁尸灭迹,廿三舅舅一回头,就见院子里站着个脸上蒙着黑纱的女人,好险没吓死,看清楚了才只拍小心肝儿——“卅九啊……你怎么走路也不出声,吓死我了。”
廊亭中人都不知道苗心蝉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论功夫实力,这是三十九人中最强的,所以单独拿出来兜底。
苗心蝉本不打算搭理,碰巧看见他倒了安永夜晚上的药,一时有些无语。
廿三舅舅也没指望苗心蝉搭理自己,尴尬地朝安永夜的屋子走,一边走,肚子一边咕噜噜地响。
“站着。”
“啊……啊?”
“没吃饭?”
“呃……忘记了……您吃了吗?”廿三舅舅挠挠后脑勺。
“……你跟我来。”
苗心蝉叹了口气,转身往灶间走,廿三舅舅冷汗唰就下来了——该不会被发现,然后这位要处决他了吧?!
“你去打水来,把这些药材重新浸泡,过一柱香,我教你重新熬一份。你吃香菇吗?”
苗心蝉在药萝架上重新拣好了药材,递给廿三,然后挽起袖子走到灶台前,抬眼看了看还在发懵的廿三,轻啧一声,“我也没吃饭,所以要下个香菇面,问你吃不吃香菇,不吃我就另做一份浇头。”
“不……不是!我是说我吃香菇的……但是怎么好麻烦您……”后半句几乎是飘出口的——不怪廿三舅舅怂包,是他实在被家里的老婆子和外甥女儿的厨艺吓出心理阴影了。
“吃就等着。”
苗心蝉没有废话,这竹间篁她曾经住过七年,所有的东西还和昨日才用过一样熟悉,没一会儿就下好了面,还顺带吊了一小碗蘑菇汤。
廿三捧着碗吸溜了一口面条,然后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梦幻又荡漾的状态——这也太好吃了吧!
苗心蝉没理独自陶醉的廿三,端着那碗汤上楼,想着多少喂安永夜喝下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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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截楼梯还没走完,忽然站住了。
楼下灶间里,廿三舅舅捧着面碗跑出来,“那——那是不是走水的火光?!那个方向,是长空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