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沈羌那年,还不满十六岁,刚刚及笄,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那时他也才刚刚加冠,还未被立为储君。
其实一开始我是顶看不上他的,我想嫁的人,须像我阿爹那样勇武善战,像我大哥那样相貌堂堂,须得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真豪杰,才不可能是十三皇子那样的促狭鬼儿,小哭包。
而且我也知道,沈羌才不喜欢我这一款的,他就喜欢艳烈有个性的大姐姐,变态得很。
所以说,皇上的赐婚,来的好没道理啊,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是俩小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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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那天,我坐在喜帐里剥花生嗑瓜子,让陪嫁的四儿坐在门口,给我拿出吃奶的力气嚎啕,能唱最好再唱上几段,把沈羌吓跑了姑奶奶封她三十两银子。
四儿哭得可卖力了,张嘴儿就“哎呀我滴天儿诶”开始了,那嗓门儿嘿,全王府的乌鸦都叫她嚎得自挂东南枝。
我嗑瓜子儿嗑得口渴,往耳朵里塞上两坨棉花,下床找水喝,一撩开帐子,就见沈羌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子边上。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四儿唱小寡妇上坟的时候。”沈羌一挑眉,“你平常喜欢听这个调调?王妃品味……挺独特。”
“嘿嘿,彼此彼此……”我强忍着打他一顿的冲动,翻了个白眼——你品味才独特,你全家品味都独特!
拔下耳朵里的棉花,我一屁股挤开身板子瘦条条的沈羌,才后知后觉四儿早就领了赏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房门开着,门前院子里搭好了一个小戏台,正唱着全武行《英雄会》,把式打得可热闹好看了。
“这……”
“知道四姑娘喜欢听戏,尤其喜欢武戏,不知能不能讨四姑娘青睐,只求让本王进屋打个地铺。”
他那一笑,竟然有些帅气。
我想,大概或许就是那一笑,叫我迷了心智,误了终身。
可我究竟,在只余我们二人的层面上,恨不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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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恨他的。
为夺储君之位无所不用其极,落云太子薨逝未满三年,就逼着阿爹向陛下举荐继立储君,完全没考虑过这么做,会让祁氏陷入何等险境。
可他待我其实一直都挺好的——明明白白的相敬如宾,只要我不问他要真心真爱,其他的一切他都能任我予取予求。
我知道,这或许不过就是他拿来逼迫阿爹站队的筹码,可人的心真的很奇怪啊,我以为我不可能爱过,但大哥要我考虑和离时,我竟然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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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恨他的。
他将我带进了宫墙之中,一边伪善地敬重着我,又一边狠毒地折磨着另一个女子。
我不明白,难道燕燕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类艳烈女子?他待她,比待我刻薄阴狠得多,可是把她送了人,他又把寒露殿里,摆满了双燕金梁——他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啊?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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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恨他的。
他施的好计谋,用一个夜澜国和祁家军万千将士的血,成就他登顶极位,用我祁氏几百条人命,装点他的赫赫君威,就为了,让陛下服软,让陛下孤立无援。
我恨啊,可他为什么不连我也杀掉,也不肯褫夺了我太子妃的位份。
他或者就是要看着我,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受尽欺凌,当做他茶余饭后的一个消遣。
就像他修筑了鸟笼宫,把燕燕关在里面日夜为他歌唱起舞。
就像他离登基称帝明明一步之遥,却偏要逼着陛下每天上朝,看着他处理朝政。
就像当年院子里戏台上那场劳燕双飞,爱恨别离,都是假的,都是做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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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假的,为何要放不下。既要放下,为何不肯瞑目,偏要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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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赫月公主的时候,比沈羌还要早几个月,那时我被贬到长空寺,每日做不完的活计,洗不完的衣服,每个人都恨不能多踩我几脚,哪怕我与他们无冤无仇。
那天我又被戏弄,几个婆子把我的晚饭丢到河里,河水滔滔,半个馒头很快就被冲得没影儿了。
我不管不顾地跳下河去追。刚打春儿的河水里还带着冰碴子,刺骨寒意很快随着我越走越深,困住了我的意志和双脚。
在河水中没顶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挣扎,那一刻,我是真的想一了百了。
但破旧的棉衣浸透了水,把我往黑暗中拉扯的时候,耳边全是我的爹娘兄嫂,亲友故交,和那几万祁家军将士们的嘤嘤鬼哭。
我恨啊,在这里就死掉的话,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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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醒过来,就是在竹间篁里。
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跳进了西郊的河里,会被东南边的人救了。
玉梅让我别问,问就是,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我遇见了赫月公主,我一生的恩人,与贵人。
我永远也忘不掉当公主领着长欢出现在屋子里,我把手心掐出血来,瞠着双眼唯恐是个梦的心情。
长欢是我大哥的幼子,如今,成了我祁氏最后的骨血。
只从公主救了他这一点,我就该感念她天大的恩情,何况她于我,亦是恩同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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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河这事儿还是传到了沈羌的耳朵里,他亲自带人到竹间篁来抓我回去。
其实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懂沈羌,我以为我在他眼里早已无足轻重,是个随手就能丢弃的物件儿,随便我死在哪里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却偏要我回去,要我做个皮影儿,哪怕这场戏早就唱罢散场,我死也要死在他的箱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他,死死咬住他的手腕,咬得鲜血淋漓。
他却像不知疼的,还像从前那样,抚着我的脸颊说,“露儿,别闹。”
别闹?
怎么成了我在闹了?他觉得我去跳河是在跟他闹?
我发愣怔的时候松了嘴,他没顾着自己的手上全是血,反而拿出帕子要给我擦嘴。
我是见过他对燕燕动手的样子的,下意识就往后躲,他拿着帕子怔在原地,眼中的委屈让我以为自己见鬼了。
“你——”
“露儿,孤从未对你动过手,甚至一句重话也没说过。在你眼里,孤就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几乎要疯了,“你害我祁氏满门尽灭!还要我怎么看你?!你说你可不可怕!”
他没有再上前,就那么茫然无措地站在院子里。
人总不会只活在某一个人的印象中,对这个好,对那个不好,影响不了你在世人口中的形象,毕竟这世界上,谁在乎真心这个东西呐。
我承认我看不透他,或者我从没有走近过他的内心,可是他的表象已经让我遍体鳞伤,我没有那么圣母,还非要往他恶魔的羽翼底下凑,我满心只乞求老天赐我一个手执长剑的英雄,快点替我杀了他,带走他,我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他。
之后,那个英雄就从天而降,带着她的青竹枝来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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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你的血,弄脏了我养的花啊……”
青竹枝挑开沈羌的手,赫月公主蹲在地上,看着那棵被沈羌手上滴落的血打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唉声叹气。
阮玉梅扶起祁芳露,带着她去打水洗脸,龙云鲤在劈柴,蒋莺在喂马,苗心蝉躲在灶间蒸枣糕,所有人都像没看见沈羌和越人司的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对不住。”
沈羌拿帕子把受伤的手缠了缠,但不知是伤口确实很深,还是他的血有问题,帕子很快洇红——血根本没止住。
赫月公主巴掌向上朝沈羌一伸,沈羌一时不明白她要干嘛,满脸狐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
赫月站起来,手都伸到沈羌鼻子底下了,“既然说对不住,那你拿什么来赔我呀?”
“孤……我没钱……”沈羌又是一脸委屈巴巴。
“哦,没钱,那就拿你夫人来抵债咯!”
什么强盗逻辑?!
沈羌斜着眼睛瞪向赫月——我有病,我看你也有。讹人也不带这么讹的吧?
“怎么,你觉得你亏啦?那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不收你服务费,你把你夫人抵押给我成吗?”
“……”
“不说话当你同意咯!”赫月拽起沈羌就往草亭走。
我现在说我不同意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沈羌看着赫月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知道赫月的身份,而且他确定,赫月必定也知道他的身份。
所以……明知是戏,要不要陪她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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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何一定要留下我夫人?”
“因为你有病,她跟你回去,治不了你的病,反倒会逼疯她。”
赫月拽了沈羌手上的帕子,一埕梨花白怼着伤口就倒下去,要是普通人,这会儿怕是要疼得直蹦了,沈羌却没有多大感觉——这也让他确信,赫月说得对,他有病。
“姑娘这么说,这病你能治?”
沈羌这么问,不代表他上钩了,不过是同意了游戏规则,赫月眨眨眼,“能不能治看情况的。”
“那能治是哪种情况,不能,又是哪种?”
赫月又拍开两坛烈酒倒进盆中,当着沈羌的面儿往盆里撒了十几种药粉,“你把你夫人抵押给我,往后,她不愿意你就不能骚扰她。做得到,这病就能治,你要执意为难她,漫说病治不好……老娘还会下毒,让你下半辈子不能人道!”
沈羌一脸难以置信兼哭笑不得——主要是中原女子再怎么彪悍,也不会才见面就说,不老实就阉了你吧……
“……那就请姑娘,好好照顾我夫人。她怕黑,怕打雷,喜欢听戏,尤其是热闹的武戏,不爱吃甜的,却很喜欢花生酥,爱吃各种坚果,但吃不了榛子,喜欢吃辣,又吃不了太辣……”
沈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的时候,祁芳露在竹楼另一边,所以可以排除沈羌是故意演这种深情戏码,来刺激祁芳露的恋爱脑的。
赫月把他的手按在水盆里,似笑非笑,“听你说这些,你倒是很留意和关心你夫人?”
“她是我夫人,留意和关心,不是应该的吗?”
赫月点点头,“那你爱她吗?”
这话问完,沈羌沉默了,好久,才讷讷嚅嗫,“爱……到底是什么?”
赫月扬了扬眉毛,“虽然不常见,但也是有你这种人的啊……”
“姑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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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羌的手在混合了各种药粉的酒液里,慢慢有了痛感,伤口周围更是有一种奇怪的酥痒,他皱眉忍了一会儿,水盆里的液体突然翻腾起来,像是烧开了一锅浓汤。
“姑娘!这——”
“别动,没事,只是蛊虫被勾出来了。”
赫月的语气,好像在说——没事,反正你也有病,治肚子疼的药又医不了脚气,你这样五毒俱全的,治起来就这么惊悚,爱治不治吧你嘞!
“……”
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沈羌要是会翻白眼,这会儿一定赏她俩超级大白眼。
赫月又朝水盆里丢了一包药粉,盆里顿时起了一蓬蓝绿色的幽火,但沈羌并不觉得烫,相反,有一股异样的香味,清清凉凉的,闻起来很舒服,手上的伤口处也冰冰凉凉的,没有刚才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了。
“今儿就到这儿哈,三天后你再来。”
赫月把盆子里的液体都倒在一个光秃秃的盆栽里,就对一脸懵的沈羌下起了逐客令。
“姑娘……”
沈羌还想客套两句的,被赫月拽着衣领子丢出门外,“慢走不送!”
“我——”
能骂脏话吗?!
“哦,你要惦记你夫人了呢,可以给她写信,我代为转交。然后呢,有介于你有病,你的信,我会先看过再决定要不要交给你夫人,所以,要不要写随你。”
赫月手搭着柴门,二流子一样交代了两句,“咣”一下关上门——就这态度!老娘是在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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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羌在门外站了半天,良久,抬手抹了抹额头,邪气地笑了。
很明显的霸道君王话本套路——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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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月沉着脸回到屋里,一双美目凝着祁芳露,把祁芳露看得直发毛。
“公主……”
“忘掉吧。”
“什么?”
“我说,从现在起,就忘掉他对你的好,他对你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罢了……”
赫月神色有些古怪复杂,像是想要祁芳露相信沈羌确实待她不同,又在狡辩那点不同不过是因为那人不正常。
“公主,我不记得他哪里对我好,我也不想探究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有奢求过他爱我,所以我恨他,与我们之间的情感无关,我就是,单纯的,恨他这个人罢了。”
祁芳露回视着赫月,不卑不亢,不躲不闪。
好一会儿,竟是赫月败下阵来,扶额嘟囔,“看来是我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