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聿州府向南,到了千阳渡。
四个人包了一条船,顺汶水下柳城入沔江,穿过澜芜到青州换艇,避过官渡走千川河支流小道,只要你不晕船,一日之内就能到翊观城外的五里河,到了五里河也就离着白苍山没多远了。
这也是当年为何蛾眉跟着关雎夫人和聂鸣鸩乘马车早走了好几天,最后却是跟还去白苍山打了个转的古玄晴一起到的东洲张家庄。
中原水路发达,端朝时期更是大兴水利,到了凛朝才能拾前人牙慧。官渡一向管理严格,私渡则在凛朝开朝初期,就经白燃枫指点,分批逐步地搜罗控制到八大世家手里,由各个江湖网点治理,不做歹事,不犯国法,走起点儿小本儿的野路子运输,倒也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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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胡老作保,一路上各处都有八大世家的人接引打点,行程又缩短了一半,第五日傍晚,四个人就从五里河野渡下了小艇,到镇子里的客栈投宿。
龙云鲤和苗心蝉还好,沈鵘下地的时候已经是一脸菜色了,安永夜的状况更糟,整个人昏迷不醒,高热不退,皮肤下面浮现出各种红黑的脉络,还有一些类似釉下冰裂的纹路,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件被摔碎又勉强糊起来的瓷器。
怕吓到船家,沈鵘一直用他的斗篷把安永夜罩住,几人都不多言语,只说是旧疾复发,要尽快到白苍山去访名医的。
船家还挺热心,“你们可以去镇上的春生堂分号找小江大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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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住下,龙云鲤和沈鵘一起,马不停蹄地去大夫。
镇上的春生堂分号很好找,门前大排长龙的就是,有名的小江大夫也很好找,桌前围着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幡上吊儿郎当的写着“专治妇科”的就是。
江眠也很好说话,他是春生堂这一代年轻人里天分最高,资质最好,也最勤勉的,也是云知还认证,下一届少堂主的有力人选。
八大世家内部有自己的联络网,所以江眠一看到沈鵘就认出来了,再看他的脸色,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没废话跟着他们就到客栈来。
一瞧见安永夜的样子,江眠倒抽一口凉气,“瓷化?我的老天鹅……我还是第一回见撑到第四阶段的成蛊……”
“你什么意思?”沈鵘皱眉,“还有,他是个人,你不要成蛊成蛊的称呼他!”
“啊……抱歉,一时激动。”江眠赶忙摆手表示不是有意的,“所以你们现在想要他怎样?或者说,你们希望我怎样?”
“什么怎么样?朕……我要他醒过来,好起来!”
沈鵘莫名地烦躁不安,声音都大了起来,江眠撮着牙花子,摸着下巴颌思考了一下措辞,“是这样……安公子的情况我师父跟我交流过,你们也知道,为了这个症候,我师祖把毕生功力都传到安公子身上了,师父甚至厚着脸皮回岳家本族去求冰心兰……”
“所以你想说什么?”
“啧……虽然听起来很像推脱之词,但我要说,我们都尽力了,可他不会好起来了,你们也要有所准备……”
江眠摊摊手,然后顿了一下,像是等着人来揪他的脖领子。
“你要我们做什么准备?”苗心蝉红着一双眼睛问他。
江眠反倒被问住了,皱眉看着安永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不如先告诉我们,他到底……处在一个什么境况。”沈鵘发现自己开口都有些艰涩。
“……是这样,你们应该都了解了,他身上的,是血蛊之王。这忘忧血蛊一成,胎儿和蛊虫就是一体的,待到他出生,其实身体的一半是蛊虫在维系。所以一旦成蛊,便是解不了的。”
江眠看向沈鵘,“陛下的情况,属于是万中无一的幸运特例了,你虽然也受蛊虫影响,但本身情况就要比安公子轻微得多,因为严格来说,你还算不得完全的成蛊,你身体里的蛊虫又得到了冰心兰的完全压制,只要日后陛下不动冲心之怒,不使其他女子孕育,这蛊毒就不会传播下去,也不会对陛下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谁问你这些,我想知道永夜他——”
沈鵘张着嘴说不下去。
“……我说这些,是为了陛下有个对比参考。据我所知,陛下在得到冰心兰之前,也曾有过一次血蛊发作吧?”江眠目光沉黯,“陛下当时是什么感受?”
沈鵘后脊梁骨蹿升出一阵寒意——那年千秋宴上的变故是他的大忌,没人敢提起,他自己也不敢回想。
……渴血,无法压抑的狂躁,恨意。一瞬间被放大到极限的负面情绪裹挟,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掌重伤了慕容,但狂躁的内息还是压制不住地朝着白少卿倾泻。
那一刻,他的心和神志都在颤抖,可身体几乎本能地遵照情绪与欲望,无法自控——他当时是真的差一点就杀了白少卿的。
“极度渴血,狂暴,无法自控的负面情绪,是吗?”江眠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地说着,“痛吗?发作之后,陛下休养了一旬之久,是因为疼痛感吧?御医根本诊治不出什么来,但陛下疼痛加剧,时常心悸,所以才会去见硕人馆的卫夫人,也是在那一天,陛下得到了救治。”
沈鵘眼眶通红,江眠的话毫不留情地揭破了他的过错,无论如何,他确实辜负了雪儿,他责问雪儿不体贴的时候,是雪儿救了他的命,而他……至今也没有问一问,为了救他,雪儿付出过什么代价。
“所以,陛下可以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来对比,安公子都遭受过什么……”江眠却没打算让沈鵘沉湎愧疚,依旧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成蛊通常来说很难有活过二十五岁的,早夭几乎是唯一结果,因为通常很少有人撑得过第二阶段,也就是,陛下发作后那个,持续疼痛的阶段……”
“……如果朕……我没有被救,会怎样?”
江眠点点头,似乎在赞赏沈鵘跟上了思路,“疼痛,是因为发作后,蛊虫在快速增殖,一般来说在这个阶段,如果没能得到正确的救治,压制蛊虫的狂躁增长,最后,人会全身血脉爆裂。而绝大多数,在最后炸成个血葫芦之前,就会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选择自戕。”
沈鵘和两位姑姑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疼和忧虑。
“那……永夜,你说他到了第四阶段……”
江眠摸了摸眉毛,“看起来,安公子也是个万中无一的特例了。因为是成蛊,所以他体内的蛊虫,无论是数量,还是凶性,都要强过陛下几倍。而且,安公子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一次发作,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一次发作的同时,蛊虫没来得及增殖就被压制了……”
苗心蝉红着眼睛,艰涩地开口。
“是雪封……暝儿小时候,被安夫人扔在了冬季禁猎的凤莽山,碰巧……那年冬天雪灾,大雪下了半个月……我以前,每年都会给安府送些年礼,顺道打听一下暝儿过得怎么样……可我就没想过,安夫人是当家主母,她什么态度,底下那些人自然也是,他们一直都是骗我的。我暝儿还不满十二岁的时候,就差点被冻死在凤莽山里。”
“……原来如此,那看来,是安公子自己发现,冷,冰雪,是可以间接抑制蛊虫的,所以……他的身体才会这样。”江眠的目光幽亮起来,“安公子从幼年那次雪封之后,就经常故意让自己处于寒冷环境,所以身上有许多陈年的冻伤痕迹……”
龙云鲤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暝暝从十一二岁,就……”
故意穿得很单薄,故意淋雨,大雪天站在外边……
沈鵘也看向安永夜,虽然七岁以前,他可能过得还不如永夜,但至少有母妃陪着,即便是疯疯癫癫的母妃。十一二岁,他已经有母后和兰姑姑、小全张护着了,永夜……
一直都是一个人承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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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语速渐快,仿佛根本等不及旁人情绪转换,只是自顾自地思考和陈述。
“但这样毕竟不长久,随着年龄增长,会开始进入一个频繁发作的时期,这个时候,全身血液产生异变,但异变的种类不固定。我见过几个到达第三阶段的药人,他们要么全身带毒,要么血液易凝固不流通,也有安公子这样,血脉脆弱易出血,且出血就很难止住的。”
苗心蝉抬头看了江眠一眼,小江大夫从进来就只扫了安永夜几眼,居然能看出这么多……
“药人?”沈鵘的思维确是被关键词带偏了。
江眠看了沈鵘一眼,“不然陛下以为,血蛊之王,是那么好随随便便给人下的吗?一般来说,除了蛊师需要炼药,或真的是深仇大恨天怒人怨,有女子求到蛊师这里,才有可能生成忘忧血蛊的。蛊师为了提炼血毒或血药,才会下功夫助药人压制蛊虫,让他们度过第二阶段。古女侠在安公子身上种下的秋夜一枝香,就有些西苗蛊师常用的伎俩。”
“然后呢?所谓第四阶段……是什么?”
江眠抿了抿唇,又倒抽一口凉气,“我这么跟你们说吧……其实到了第四阶段,就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了,而是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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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
三个字打得众人心里一突突。
“……什么意思?”苗心蝉颤着声音问。
“……一般情况是不会出现第四阶段的,大多数药人在第三阶段中,要么被自己的血毒死,要么死于凝血或狂血,死后不出三个时辰尸体就要处理掉,否则……化为活尸,吸血,伤人。”
江眠的话一出口,苗心蝉浑身一软,瘫坐在地,龙云鲤忙去扶她,沈鵘也扶住了桌子才站稳。
“那……第四阶段,是不是说,还有的救……?”
沈鵘满眼希冀,江眠看着他,轻叹一声,“瓷化,就是血蛊反噬的表现,也是因为他自己在极力压制蛊虫激起的狂躁欲念,继续下去,他的一切都将碎裂,化作齑粉。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们希望他怎样?虽然见死不救有违医道,但让他继续活下去,无疑比死更痛苦……”
苗心蝉按着心口,一口怨血顶在咽喉,压得她快要窒息。
沈鵘脸上的肌肉不可察地抖了抖,他低下目光,看向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安永夜,脑海里是离开京都那天,他靠在肩头呜咽呢喃得低语——“我不想死……”
“……朕再问一遍,你可有办法,让他活下去,醒过来。”
江眠低着头思忖片刻,又抬头看向沈鵘,“那我能问问陛下,您是因为需要他作为您此行前往神机兵库的向导,还是因为,您单纯地,只是希望他活下去?”
“……这很重要?”
“很重要,因为,会直接影响我选择的手段。若陛下只是希望他活下去,我会以冰晶针埋入他周身大穴,压制蛊虫,并激发秋夜一枝香的效力,他就能醒,但会失去行动能力。”江眠不等沈鵘追问,接着又说,“若陛下还要用到他,我会以玄晶鬼针刺激他奇经八脉,激活他体内蛊母,利用秋夜一枝香击杀蛊母,强行换掉他体内一半以上的血……这样,他会醒,而且十天内,与常人无异。”
“十天后呢?”
江眠狠狠抹了一把脸,“陛下,能保证十天已经是极限了,安公子的身体能不能撑过换血都是问题,就算万幸之下成功了,也难保十天内不发生点儿什么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若是被击打中胸口,可能会猝死。而且,是击打,并非击伤。安公子身体只是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其实内里,还是如你们此刻所见,犹如碎瓷,极其脆弱。”
三人目光各异地盯着江眠,江眠便一个一个看回去,一字一顿,“所以,你们想要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