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夜茫然地看向虚无的四周,伸手按了按胸口,他能感受到自己还有微弱的心跳,但之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疼痛好像全都消失了。
我死了吗?
这是……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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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子,你在我身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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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回头,青绿的烟香气聚拢成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姐姐……”
潸然泪下,无语凝噎,心间千万,到嘴边,只得一声轻唤。
“所以我说,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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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被早晨透过竹间的光扰醒,这也许只是几年来她在竹间篁无数个宿醉之后的某一个普通的早晨。
桌上依旧是安家小子准备好的早餐,粥熬得很稠,馒头蒸得也很煊乎,咸菜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古玄晴起来,吃了俩馒头一大碗粥,端着碗去灶间。
竹间篁一向清静,整日里只有安家小子时而咆哮时而哀求,叫她“别喝了”的声气儿,其他时候,鸟儿也不肯鸣,虫儿也不肯唱,只有竹叶沙沙地响,太静了,就叫人害怕。
灶间也没人,火上温着笼屉,屉里还有几个窝窝头,像是昨晚上剩的。
古玄晴站在灶前,好一会儿,叹了口气。
她从没正经地下过厨,这会子连洗碗都不知从何下手。
“……姐姐?”
安永夜有些诧异,嘴里叼着的窝头差点儿掉地下。
古玄晴看他背着个筐,就放下碗帮他拿下来,里头是一些山芋头野菌子,还有不知哪里淘换来的一颗大白萝卜和油纸包好的一只烧鸡。
“没酒。”安永夜紧张得护住筐,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古玄晴乐了,敲了安家小子一个栗子,没说什么,出了灶间往后山去了。
安永夜拧了自己脸一把,疼得一龇牙,再看看日头,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呀?还是我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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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上,白少卿的坟前供着几个新鲜的馒头,木碑擦得干干净净,碑上没有字,任何能记录表明身份的印记也一概不许存留——
沈鵘做起事来,连自己可能后悔的余地也不留。
白少卿死后,霜阁的原在编人员或补薪自离或重新整编归入越人司,从前那座少卿府也在一夜之间封拆无踪影。霜阁,是皇帝的霜阁,不久后就会有人接手。小十四自请入宫为质,府邸里的旧人也各自离散,能记得白少卿的人们从此天涯陌路。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沈鵘,在努力地欺骗自己。
要是白少卿从来没有来到过柏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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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扒拉了两下坟前的浮土,她三年前种下去的树种子看来是不准备发芽长大了,其实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的种子。
“你倒好了……”古玄晴往旁边一坐,托着腮帮子叹气,“……等我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埋哦。”
“那你放心好了,且不说活得好好的,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安永夜没好气儿地呛了古玄晴一嗓子,他本来就会定期给白少卿更换一下祭品的,偶尔吐槽一下,可绝不是跟着古玄晴来的。
“……吓我一跳。”古玄晴嘟嘟哝哝,看着安永夜收拾,发觉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像个拧巴的老妈子,从前那个腼腆的白兔子正太去哪里了喂?!
安永夜还是很瘦,一身粗布的文生打扮,干干净净的,瞧着像个体面人家的账房先生,个头儿倒也窜起来了,以前古玄晴还能平视他,如今得仰着头,样貌上他和沈鵘那个妖孽六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都像是有些妖气,只不过,神态举止和个性上来讲,安永夜真的是,纯净又拧巴。
两人都睡一起了,他成天不知道纠结着些什么,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不过,也挺可爱的。
“你老瞧着我干嘛?”安永夜被盯得怪不自在的,他也还是腼腆,本来理直气壮,问完自己莫名其妙地脸红,显得那么做贼心虚。
古玄晴偏偏还老没自觉,一脸无辜,“你脸红什么呀?”
安永夜有些沮丧,翻了个白眼,“谁脸红,热的……”
古玄晴反应过来了,勾勾手指头,安永夜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争气地让她勾过去了,下巴搁在姐姐手心里。
“……姐姐,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活像个委屈巴巴的小狗狗,瞧着越发可爱了。
古玄晴挼了挼安永夜的脸,“啧”了一声。
“……又瘦了,手感不佳……”
好么,又炸成河豚了。
“好好,帅的,帅的,别生气嘛……”
安永夜气哼哼地起身就走,古玄晴甚至从他转头前的眼神里看到了“哼!渣女!”的控诉。
姐姐托着腮,笑得没心没肺,头靠着白少卿的木碑,喃喃自语,“晚枫,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放不下他?我可能,真的是个渣女。我爱你,还放不下他……你怎么不骂我?还把我托付给他……”
眼泪滴在木碑上,沁入纹理。
“你把我托付给他,那你也保佑一下他吧……不要让他也,比我先走……”
古玄晴仰头望着竹稍叶间的天,天空中只有流云飘过,竹间篁,不知是不是原本就,死一般的寂寥,她把一切心绪都放慢了去思考,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害怕,生死之间的孤独。
活着,或死去,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没有人可念,死了,没有人念你。
天地间一副枯骨,何去何从,没有目的,没有价值。
她从来不想安永夜卷入这一切,但似乎,这个和自家弟弟同年同岁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注定在此局中。
“傻小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没有你,我又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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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得,我要为你费思量。
又焉知,你是不是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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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是来带我走的吗?”
安永夜带着哭腔,瞧着古玄晴,样子又乖又可怜。
“我们永夜怎么这么爱哭了呢……”
“姐姐……”
“是哪里疼吗?疼的话,要说呀……”古玄晴捧着安永夜的脸挼了挼,“你呀……”
安永夜满眼都是委屈,“疼……”
古玄晴无奈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一笑,仿佛释然。
这一吻,还像当年聿州府大牢里那样霸道,却又渐渐沁染了往后岁月里的亲昵缠绵。安永夜面酣耳热,虽然他自认不是什么君子,且本就心思野,妄图霸占姐姐的一切,可在古玄晴面前,又总是被撩到招架不住,像个一头栽进姐姐鱼池里的纯情小少年。
“还疼?”古玄晴调戏意味满满地在安永夜耳边轻笑。
安永夜眼睫轻颤,抿了抿嘴巴,“……姐姐欺负人。”
“嗯?我怎么欺负你了?”古玄晴环着安永夜的脖子,歪头看着他。
“姐姐……答应过不离开我的……”
安永夜低着头,又成了个气鼓鼓的河豚。
……答应过吗?
古玄晴也不确定,可她要是犹豫,怕是又要遭到这傻小子的“渣女”控诉,所以……
“好嘛好嘛,对不起,不过我也没有离开你呀,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被古玄晴耍赖似的贴贴瞬间哄好的安永夜,抬起手臂想要搂紧她,古玄晴赶紧往后退开。
安永夜看着自己的手,刚才古玄晴躲开时,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身影。
“那个……你听我解释。”安永夜那副又快哭了的样子叫古玄晴抓心挠肝,她也不想这样啊,可现在的她只是附着于秋夜一枝香的一缕魂魄,一丝执念,与安永夜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了。
“所以,还不到时候,是不是?姐姐不是来接我的,是劝我回去的……”
一滴泪水挂在安永夜长长的睫毛上,他垂着头,委屈又乖觉。
“我知道,我总该把没做完的事好好做完,才有脸去见姐姐……”
“永夜啊……”古玄晴心疼地摸了摸安永夜的脸,“你可以不用这么逼自己的,我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所以你的辛苦,你的难处,你的努力和煎熬,我都知道……”
安永夜抬起手,轻轻抚着古玄晴贴在脸颊上的手,“我不难过……我就是,太想你了……想见你,特别想,特别想……”
“每一个你想见我的时刻,我都在你身边的。我也想你,想见你,想听你说话,想看你笑……”
安永夜忍着泪意轻轻凑向古玄晴的唇畔,古玄晴闭上眼睛,似乎安永夜忍着的眼泪,都到了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情思,存不住悔愧遗憾,一点怨念,化作滚滚江河,流淌进满头青丝。
这一吻,明明清浅得仿佛一声叹,彼此的小心翼翼,又勾起无数不知从何说起的相思意。
“你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弄丢了你……”安永夜按着心口,那封婚书,他一直贴着心口放着,“姐姐你可还愿意……愿意嫁给我吗?”
“我们暝暝真是个傻小子……”古玄晴片刻微讶,好气又好笑,“我要是不愿意,干嘛死乞白赖跟着你,做鬼都不放过你?”
安永夜紧张到发怔,“我以为……你恨我。”
“有时候是挺恨的,比如你死脑筋的时候,我真是恨死你这头倔驴子了!”古玄晴说着,还戳了安永夜脑门子一下。
安永夜这才反应过来——姐姐她……刚说什么了?
不是不愿意,那就是愿意吧?
“姐……姐姐……”这是梦吧,可即便是一场我孜孜以求的幻梦,也美好得叫我不愿醒来。
“还叫姐姐?”古玄晴揶揄地觑着安永夜,甜腻腻地开口,“相公,是想让我先改口?嗯?相公?”
“我我我……你——…娘、娘子……”
安永夜双手捂着发烫的耳朵蹲下蜷成一小团,像棵含羞草似的,可爱极了。
古玄晴呵呵笑,也不逗他了,安永夜整个儿跟个煮熟的虾子一样,快冒烟了都,再逗,怕他会蒸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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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玄晴你其实早就知道,盼儿姑姑是我娘?”
叫娘子还是太害羞了,古玄晴又不喜欢他叫姐姐,安永夜只好折个中,改口叫名字。
“对啊,不然怎么知道相公的小字呐。”
古玄晴倒很大方,一口一个相公,要不就直接唤小字暝暝,安永夜的耳朵红着就一直没褪下去过。
“我可是早早就跟她报备过了:‘您儿子我要了,以后我罩着他’,就这么说的。她可能不太相得中我这个儿媳妇吧,我也怕她知道我把你吃了要揍我,说完我就跑了……听你的意思她好像不反对啊?早知道应该多套套近乎,怎么说也是我婆母……”
安永夜又熟透了,“娘她……其实很喜欢玄晴你的……”
“是哦?”那你应该是没见到,大早上撞见我从你屋里出来的时候,那位的杀气——一整个能把我徒手折断的架势。
“怪我……我把你关在竹间篁里,你能见到外面的人的时候屈指可数……”
“你怎么又来啦?别什么都是你的错好不好?虽然这一点确实是你错……”古玄晴嘟着嘴,“限制别人的人身自由当然不对,就算是为我好也不行,所以我有段时间是真的很气你!不过现在我原谅你了。”
安永夜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我原谅你”会比她说“我愿意”还要心动不已。
“玄晴你……真的肯原谅我……?”
古玄晴盯着安永夜,比他更早看透他心里的在意。
白少卿和他是不同的,她无法在心中抹去白少卿的影子,可那不代表她要将两个人进行对比。
安永夜有独属于安永夜的魅力。
“相公啊……有点出息,嗯?你就想听我说‘原谅你’?不想听听别的?比如……你值得。又比如……”古玄晴凑到安永夜耳边,无比认真,“我爱你。”
三个字,有种致命的诱惑力和冲击力。
安永夜彻底呆住了,古玄晴退开一步,背着手歪着头,像是想要趁着他没反应过来,一口气说尽了情话一般。
“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我想你。我想我们在一起,生死不渝……”
这回轮到安永夜来堵嘴了。
安永夜的吻带着点恼意和他骨子里的狂肆,他可从来不是纯良小白兔,只是拿古玄晴没办法——太爱了,太喜欢,喜欢到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怕痴狂的自己会吓到心爱的她,才会变得纠结又拧巴。
好在古玄晴总是知道,对这个别扭的傻小子,就得直球暴扣。
“哪有你这样——…”一吻罢,安永夜气急败坏地抵额控诉,“你要把一辈子的甜言蜜语,都一下子说了不成?你是想现在就要我命啊?还是以后都不打算跟我说这些……”
安永夜忽然顿住,眼神幽暗颓然。
以后……
谁知道,他还有没有以后……
“我不是说了嘛……我一直都在,以后,也一直在,一直陪着你,无论生死。”
安永夜想说些什么,心口传来一阵急锐的痛意,眼前的古玄晴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玄晴!”
“相公,你记着,我一直都在的。”古玄晴说着,化作了青绿的烟。
“不……不要!不要消失,不要让我又看不到你!”安永夜伸手想拉住那缕烟,心口的锐痛加剧,似要撕裂神魂一般难以承受,安永夜痛得蜷缩起身子,手指却依然勾扯着古玄晴的影子。
“回去吧,你再睁开眼睛,没准儿能看到我呢……”
“不……我不要……我不……”
“我现在,在你这里信誉这么差的吗?我说的话你都不相信是不是?”
“我——”
“乖啦……不骗你……”
清冷的香气盘绕在安永夜身周,一点点沁入他心口。
“你听,娘在叫你呢。”
安永夜一个闪神去听时,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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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儿,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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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猛地睁开双眼,一室冷香当中,一个浅透的青绿色人影伏在他胸口,看他醒了,托着腮帮子望着他甜腻腻地笑。
安永夜扯了扯嘴角,抬手遮住眼睛,眼泪肆意滂沱。
无论是不是他疯了,能再见到她就好。
老天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