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苍山。
地下河的出口处有一处深潭,潭水清澈冰冷,能看见底部的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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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皇兄可以不必理会这困龙之阵的。”安永夜瞧了一眼,冲着沈鵘干笑。
他水性很一般,只能勉强扑腾几下,让自己不至于在别人来救命前沉底儿罢了。
据他所知,沈鵘也不会水,俩旱鸭子对视,彼此都挺尴尬。
“谁知道这什么鬼阵法居然设在水底……”沈鵘抠抠下巴,说实在的,他也没有很想要破解阵法,只不过,让人揪着沈氏皇族这么个不大光彩的开端说闲话,他是挺不爽的。
“皇兄……似乎不信气运之事?”安永夜走两步就得歇三步,说着话的工夫找了块空地坐下,他身边一直萦绕着那种清冷的香,旁人可以闻到,却看不到那一缕香形成的古玄晴的影子。
“你这么问,难道你信?”
沈鵘皱眉看着安永夜,孩子又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痴笑,眉目间的柔情蜜意都要拉出丝儿来了——从他醒了就一直这样,搞得沈鵘老觉着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背后凉飕飕的。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只是觉得没必要执念于此。若我有能力开天下先,那气运如何,我又何必在乎。若我于大厦将倾,实无能为力,光有气运又有个什么用……信天意,不如多信自己。”
安永夜托着腮,好容易把目光从古玄晴的影子上拔下来,施舍给沈鵘。
沈鵘“哼”了一声,他也是认同安永夜的说法的。
“所以这什么鬼困龙钉,朕一定要给它拔了!沈家人坐不坐得江山,朕才不在乎,朕既已是天下之主,天下,便是朕说了算,天道气运,也阻不了朕!”
陛下正慷慨激昂呢,江眠脱得剩一身亵衣,抱着胳膊冒出来。
“……两位聊好了吗?”很冷啊喂,商量好了没啊?
“江眠你——”看架势这位打算下水?不是……小江大夫会水吗?
“好奇怪吗?我好歹也是姓江的,虽比不得海事会的大哥们,总强过你俩。”
江眠翻了个白眼,他纯属于叫沈鵘给讹了——你见哪个大夫管看还管治,管杀还管埋的?一开始明明说好了就是给看一看,见情况不对,完全可以拱手告辞了的。偏后边又叫治,治了又叫包调理停当,要是没治好,怕不是要大夫给病人陪葬。
在沈鵘面前,根本不存在啥术业有专攻,这就是个黑心资本家!
“那就麻烦小江大夫啦!”安永夜好歹比沈鵘会装乖来事儿,笑得特真诚。
江眠不大好意思面对他,摸摸鼻子,没说什么,往身上拍了些水潭中的水,适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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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还挺担心江眠,趴在水潭边往下看。
沈鵘望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他们到底还是选了换血的方案,苗心蝉将自己体内一半的血过给了安永夜,所以现在也极度虚弱,待在客栈里由龙云鲤照顾。
“皇兄,你再盯着我看,我后背都要烧穿了。”安永夜坐起来,探究地看向沈鵘,“想说什么就说啊,遮遮掩掩,这样很不像你。”
“那什么样子才像我?动不动开口就叫人提头来见才像吗?”沈鵘叹了口气,走到安永夜身边坐下,“永夜你……会怪我没有给你正式的亲王身份吗?”
“我无所谓啊,又不是亲王的身份会比较好用,皇兄要是正式封我亲王,搞不好马上就有人来暗杀我吧……”安永夜注意到沈鵘跟他说话时,是自称“我”的,不由有点得寸进尺地暗爽,跟沈鵘勾肩搭背起来。
“……的确,如果你是亲王,我反而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坐在一起说话,很多事都要抬到场面上去,也难免被人家过度解读。”
“是啊,所以说我不在乎这些。”安永夜说着,又向水里看了一眼,江眠下去不久,古玄晴的影子也跟着下去了,在水里,古玄晴是一缕浅透的青色丝帛,还是只有安永夜才能看到。
“那你……在乎些什么?”
安永夜让沈鵘问得一愣,不是这个问题本身有多难回答,而是他没想到沈鵘会这样问他。
“就……像是,我娘可不可以常常来看我,小白在宫里过得开不开心,三哥和廿九可不可以不要老吵架,小师叔会不会接受瓠犀,殷秀聿是个将才,要是有更多的机会给到他,他会做得很好……还有,皇兄你其实还是很疼我的,对我好,我感受得到。我在乎的,就是这些让我感受到美好的人们,我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
“可我们也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沈鵘直直看向安永夜,下定决心告诉他真相,“所以,是我决定,让江眠用换血之法救你……”
“我知道啊。”
沈鵘忽然急了,以为安永夜不知道换血之法的后果,“永夜,江眠说你只有十天时间了啊!”
“我也知道啊。”
“你……”
安永夜微笑,“皇兄还是很了解我的,如果当时我醒着,一定也会选择换血。与其苟延残喘,去争本就所剩无几的寿数,要我只能做个喘着气儿的废人,我宁愿用最后十天,去做点实际的事情。”
“……可我不是想要,能完全地利用你……我只是不想你最后的时间,活得没有价值。”沈鵘咬了咬唇,这话听上去很像在狡辩,但他真的很在意江眠当时对他选择动机的解读,神机兵库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能拿他此世最后的血亲来换,他想永夜能活,且尽可能开心地活。
“是这样,那有什么好愧疚的……”安永夜朝沈鵘肩上一靠,像个寻常人家跟哥哥撒娇的弟弟。
沈鵘莫名心酸,低头扶额,无声地哭了。
“就十天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呐,皇兄你别哭了,开心点陪陪我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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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凫了上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找到了,可是我拔不动。”
“难不成还非得有些门道说法的人才拔得起来?”安永夜摸摸下巴,沈鵘忙不迭地背转身子去擦眼角,江眠自己爬出水潭,冷得直打摆子,还得自己找衣服披。
“底下是个什么情形?”沈鵘问江眠。
安永夜则从古玄晴这儿了解完大概了——
水潭下的石门的确是阵眼,寻常人看上去,大致是用一柄降魔杵钉了一张金箔符箓在上面,但在古玄晴眼中,整个水下都是白光,一圈又一圈的符文盘绕着一颗巨大的钉子,钉子下头,有条骨瘦嶙峋的老龙。
龙?
安永夜眼皮瞠了瞠,古玄晴看他发懵的样子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挼,“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通过太平锦鲤抄,接受了这个世界有妖存在,而且既然我都能出现在你面前了,有龙算什么……”
安永夜失笑,“好嘛,你最厉害啦……”
“永夜……你在跟谁说话?”沈鵘瞧着安永夜又是那个眼望着虚空痴笑的样子,站起来转着圈四下张望。
安永夜无奈地瞧了一眼古玄晴,他刚刚应该是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声了。古玄晴吐吐舌头,满脸的“不关我事哦”,也是可爱得不得了。
“跟玄晴说话呀……”安永夜也不隐瞒,伸手牵着古玄晴,满眼温柔,“玄晴她在这里,一直都在。”
你们看不见罢了。
沈鵘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被江眠扶住了。
“小江大夫……是他疯了,还是朕疯了?”
“……”您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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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该怎么办?”沈鵘僵硬地转过头,尽力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很平常——即便永夜疯了,只要他高兴,随便他认为身边有谁。
江眠跟他对视一眼,马上接茬,“我刚刚试着拔了一下,那个降魔杵其实扎得不深,但我没拽动,这个情况我在本家的禁地见过,应该是有什么禁制。”
“……所以怎么破?”
禁制种类繁多,机关、奇门遁甲、鲁班术,再至阴阳术、五行克胜等,现在哪有那个工夫慢慢研究?
“……应该是血契?玄晴你怎么知道?”安永夜微讶,然后低头思忖,自言自语,“是了……困龙大阵这样的禁术,又事关国运,沈颛想不到,洪天明也不可能不谨慎对待,又怎么会轻易留下,寻常就能找到破解之法的禁制……”
“既要释出足够的诚意,又不得不防备同盟居心叵测,只有血契才最稳妥。”沈鵘多少也了解一点禁制术数,他虽不怎么信,但对于真正身负玄学奥义,有本事的人还是很尊重的,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去请了姚启明来当国师。
说到姚启明,陛下又是一声长叹,这位国师也真是随性惯了,前阵子送走了江秋明以后,这人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罢,反正也管不了……
“不是我打击二位哦,是血契,不是更麻烦?根本无解嘛!”江眠忍不住翻白眼——血契诶,要直系血亲为祭才能解的最强契约,当事人缔结起来就像歃血为盟一样简单,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解开,才会去缔结。毕竟这世界上只要脑袋没病的,都不会拿自己的骨血子孙冒这个险。
“不一定哦。有一种情况,是可以使血契无效的。”
古玄晴飘向沈鵘,“强运,强过缔结者及其同盟所祈愿最大利益集合的,绝对优势和意念。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能强过与规则抗衡的天子运吧?而且,沈鵘不一样,他可不是被眼下这条气运之龙所选中的天子。”
安永夜眼睛一亮,“所以,皇兄可能就是洪天明所说的,天选帝星?”
“蛤?什么帝星?”沈鵘一脸懵,“你不是不信气运之事?”
“依照他们的说法比较好解释嘛……总之,有皇兄你在,要破这里的禁制就没问题。”安永夜从沈鵘腰间摸出他的随身印,一把抛给了江眠,“麻烦小江大夫用这个再试试了。”
江眠接了印,一脸认命地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再次扎了下去。
沈鵘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带,又看看轻车熟路摸走他荷包的安永夜,翻了个白眼——家贼难防!
安永夜从沈鵘的荷包里抓了一把炒花生,坐到一旁剥了起来,“要是国师在,或者小白带上那本书来,大概也都能解决。今天我们解决不了,可以先放下,回头让高人来解决的。”
“……我又没说必定要今天解决。不是你想来白苍山看看吗?”沈鵘一屁股坐到安永夜身边,安永夜剥一颗花生,他就抢一颗,连抢了三次,把安永夜惹毛了,挥起猫猫拳就要挠人,两兄弟加起来年近花甲了,还跟俩小孩儿一样幼稚,打个架互扯头花,互相吐口水。
古玄晴飘在一旁,捂脸——没眼看啊……
安永夜是一直想来白苍山看一眼,这里是玄晴长大的地方,另一方面,他刚醒来,面对苗心蝉,总觉得心事沉重,才想着出来透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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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和沈鵘正猫狗互挠呢,水潭下隐约传来呜呜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松手一齐往水里张望。
他们看不到,但在古玄晴眼睛里,水潭底下那一圈圈的符文都随着呜呜的风声碎裂开——是的,水底下的风,盘绕在江眠举起的右手上,看得见的风。
随着江眠一下下推砸那个降魔杵,那颗巨大的钉子摇晃了几下,也轰然碎裂了。
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嗡”的一声,似乎有口大钟在耳边撞响。
大家都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平静的水潭忽然激流翻涌,江眠被一道水流推着就朝岸边送过来,安永夜赶紧去拽他。
古玄晴看见一道白色的气旋自水底腾空,影绰绰间仿佛是龙的样子,它没有停留,一直冲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江眠被安永夜拽起来,整个人也是有点懵,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细想想又觉着有些荒诞,不由笑了起来。
可他们没轻松多久,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传来。
似远似近的,像是在地底,又像是在远山之中。是一种类似巨大的石块或冰川撞击的声音。
“这是……”沈鵘脸色一变,江眠反应也不慢,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安永夜就没命地往山宫殿跑。
“啊啊啊山梁塌啦,泥石流啊啊,救命啊啊啊!!”
“闭嘴啊你!你脚都没沾地,我俩救你命你吱哇乱喊个什么鬼!!”
小江大夫的脾气也被这始料未及的紧张状况激发了,爆吼了一嗓子,安永夜赶紧闭嘴,不敢嚎了,小样儿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你吼他干什么!”沈鵘还挺护犊子,哪怕跑得灰头土脸,也不忘凶狠地瞪着江眠,完全看不出刚才为了三颗花生米跟弟弟打起来的样儿。
“你俩都把嘴闭上消停会行吗?吃一嘴沙好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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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跑进山宫殿的时候,都跟小泥人儿一样了。
沈鵘和江眠栽歪在地上,爬不起来,都费劲倒腾各自肺管子里那点儿气儿去了——真要命,倒不是脚程有多远,就是一路都在爬台阶。
“还好山宫殿不是依着地脉走势建的,不然这里也得全塌了。”
安永夜瞧着就轻松多了,就是怎么看怎么欠揍。
“我劝你们不要太乐观,的确这里没塌我们算是捡回一条命,可是泥石封路,一时半会儿的恐怕等不到救援,而且还不确定,会不会有继发的塌陷或地动。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过去吧。”
江眠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不无担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