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丞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伏在地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书房内,温将军、苏砚、风一,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她佝偻的脊背上。
是彻底的坦白,还是更深沉的隐瞒?
这沉重的抉择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冷月翎冰冷的目光如寒冰利刃,牢牢锁定着她低垂的头颅。
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几乎要将她碾碎。
她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又再次攥紧,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肩膀彻底垮塌下去,发出一声沉重到骨髓里的叹息。
她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布满了血丝,脸上是彻底的灰败和一种认命后的疲惫。
“陛下……”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老臣……老臣确实……知道一些。并非全貌,但……比刚才所言,要多。”
这个开头,让温将军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痛和担忧,但她强自按捺,维持着表面的凝重。
苏砚的呼吸放轻了几分。
风一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凝固了。
“黑鳞商会……最初并非由慕容氏发起。”慕容丞相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恍惚,“大约十年前,有一支自称来自南洋的商队,带来了稀有的香料和宝石,她们背后的支持者……能量极大,打通了数条被世家垄断的商路。她们主动找上了当时负责海外贸易的几个慕容旁支……”
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目光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掠过温将军的脸,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了愧疚、痛苦,还有一丝……诀别般的意味。
温将军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们许以重利,承诺提供庇护和更隐秘的渠道。那些旁支本就对主家严格的约束不满,急于扩张自己的势力,便……一拍即合。商会名为‘黑鳞’,取其神秘莫测、防御坚固之意。起初,只是走私些紧俏物资,利润惊人……”
“后来呢?”冷月翎的声音毫无波澜。
“后来……她们的胃口越来越大。”慕容丞相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她们开始接触……那些南洋的邪术师。老臣也是后来才隐约知晓,她们似乎在寻找某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秘方,据说能操控人心,甚至……窃取地脉之力。那‘惑心粉’,只是她们研究出的副产品之一。”
“北溟矿场?”冷月翎追问。
慕容丞相的身体又是一颤,眼中恐惧更甚:“矿场……矿场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寒铁矿脉深处……她们的人探测到了一种伴生的奇异晶石,称之为‘幽冥玉髓’。据那些邪术师说,此物是炼制她们那种……禁忌秘药的核心材料,也是引动地脉邪气、制造‘蚀魂雾’的关键!”
蚀魂雾!正是矿场涌出的黑色毒雾的名字!
“所以,矿工的死,都城的怪病……”冷月翎的声音陡然拔高。
“是……是她们实验的一部分!”慕容丞相的声音带着绝望,“她们需要大量活人测试‘蚀魂雾’的威力和范围,也需要观察‘惑心粉’与‘蚀魂雾’结合后的效果……那些失踪的商人,多半是……是被她们掳去做了更……更可怕的实验品!或者,是发现了秘密被灭口……”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和慕容丞相压抑的抽泣。
真相令人毛骨悚然。
“幕后之人是谁?”冷月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除了你的旁支,除了那些南洋邪术师,还有谁?那个能量巨大的初始支持者,是谁?!”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慕容丞相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在冷月翎、温将军、苏砚等人脸上飞快地扫过,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温将军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求助,而是……一种沉重的托付,一种无声的告别。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喊出那个名字:“她……她隐藏得很深……老臣……老臣只知道,她……她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温将军,脸色骤然剧变!
她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痛心,那不是被打断的愤怒,而是……一种想要阻止挚友踏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恐惧!
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严厉,甚至盖过了慕容丞相即将出口的话语:“慕容玉贞!你住口!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攀诬无辜!你慕容氏犯下滔天大罪,不思悔改,竟还想临死前胡乱攀咬,混淆视听,拉整个朝堂为你陪葬吗?!你糊涂啊!!”
温将军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饱含着痛心疾首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阻止。
她不是想灭口,她是想阻止慕容玉贞说出那个名字——那个一旦出口,慕容氏将再无半点血脉可存,甚至可能引发朝野巨震、兵戈四起的名字!
她在用这种近乎失态的方式,试图保全挚友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生机,保全慕容氏不至于被彻底抹去!
慕容丞相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含复杂情感的厉喝震得浑身一僵,即将冲口而出的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如霜,看到对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焦急、心痛和……一种“不值得”的劝阻。
慕容玉贞瞬间明白了温如霜的用意。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感激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决绝。
她张了张嘴,最终,那即将出口的名字化作了一声绝望而苍老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颓然软倒,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呃……嗬……”她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宣泄着巨大的痛苦和无力。
她明白了温如霜的苦心,也彻底放弃了挣扎。
为了保全慕容氏最后一点血脉,为了不牵连眼前这位试图保护她的挚友,她选择将这最大的秘密,连同自己的绝望,一起咽回肚子里。
冷月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从慕容丞相崩溃绝望的脸上,移到了温将军那张因为激动、痛心和强忍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龙渊剑在她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温如霜的反应太过激烈,太过……情真意切!
那绝不是做贼心虚的打断,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阻止悲剧扩大的急切!
“温将军,”冷月翎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其中蕴含的审视意味更深,“丞相尚未言明,你怎知她要‘攀诬无辜’?你又怎知她要‘拉谁陪葬’?你打断得……好生及时!”
温如霜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情绪。
她迎上冷月翎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中带着尚未褪去的痛心:“陛下!老臣与玉贞……相交数十载,深知其性情。她此刻心神崩溃,绝望至极!老臣是怕……是怕她为了减轻慕容氏的罪责,或者为了报复幕后之人,不惜信口雌黄,攀咬朝中重臣!一旦她胡乱说出一个名字,无论真假,都将掀起滔天巨浪!届时朝堂动荡,人心惶惶,真正得益的,只会是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陛下!当务之急,是持云渊令,按图索骥,追查黑鳞商会和南洋邪教,拿到铁证!而非听一个心神已乱、绝望至极的人,在此做无凭无据的指控啊!”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对朝局稳定的忧虑,也隐晦地表达了对慕容玉贞精神状态的不信任,更巧妙地将重点引向了“铁证”和“按图索骥”。
她的理由,从维护大局的角度看,似乎无懈可击。
慕容丞相伏在地上,听着温如霜为她辩解的话语,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她明白,温如霜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为她争取一线生机,试图将慕容氏从“主谋”的深渊边缘拉回来,哪怕只是拉到“失察”和“包庇”的位置。
冷月翎的目光在崩溃的慕容丞相和言辞恳切、忧国忧民的温将军之间来回扫视。
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那种在绝境中试图互相保全的复杂情感,如同无形的丝线,虽然被巨大的恐惧和罪责掩盖,却依然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帝王心术告诉她,温如霜的打断绝不简单。
但慕容玉贞的崩溃绝望也不似作伪。她们似乎在共同守护着一个更可怕的秘密。
“好一个‘心神已乱’、‘绝望至极’……”冷月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慕容丞相,抬起头来。”
慕容玉贞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空洞而灰败。
“朕最后问你一次,”冷月翎的声音如同寒冰,“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你若再敢有半句虚言,朕保证,慕容氏……鸡犬不留!”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
慕容玉贞的嘴唇剧烈颤抖,她看向冷月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脸色紧绷、眼中带着无声哀求的温如霜。
最终,她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陛下……老臣……老臣确实不知那幕后主使的……确切身份……只知……只知其势力盘根错节,深不可测……老臣方才……方才心神恍惚,差点铸成大错……多亏……多亏温将军及时点醒……陛下明察……老臣……罪该万死……”
她选择了彻底的退缩和认罪,将刚才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指控,归结为“心神恍惚”。
这个回答,让温如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眼中的痛惜和沉重丝毫未减。
冷月翎深深地看了慕容玉贞一眼,又看向温如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莫测的弧度。
她不再追问名字,但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浓重。
她缓缓伸出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指向了慕容丞相高举过顶、一直未曾放下的那枚“云渊令”。
冷月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慕容玉贞,押入天牢,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视!温将军——”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温如霜:
“你既忧心朝局,又深知此案牵连甚广,那便由你,持此云渊令,会同苏砚、风一,彻查慕容氏所有产业、人员,追索黑鳞商会及南洋巫毒教余孽!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朕要看到确凿的线索,指向真正的元凶!若查无所获……”
冷月翎的声音陡然转寒,“你与慕容玉贞同罪论处!朕倒要看看,你们这对‘挚友’,是真能为朕分忧,还是……另有所图!”
将温如霜推到彻查慕容氏的前台,既是利用她的能力,也是将她置于最直接的矛盾中心,更是最严酷的试探!
温如霜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让她亲手去查挚友的家族?这比杀了她还难受!但冷月翎的命令不容置疑,更是将她与慕容玉贞的生死直接捆绑在了一起!她看着冷月翎眼中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知道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痛楚,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冷月翎递来的、还带着慕容玉贞体温的云渊令。
令牌入手,沉重如山,冰冷刺骨。
“臣……遵旨!”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慕容玉贞听到这个安排,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被进来的侍卫拖走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跪地接令的温如霜,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一丝解脱。
书房内,烛火摇曳。
冷月翎握着龙渊剑,看着跪在面前的温如霜和肃立的苏砚、风一。
一场由挚友被迫“相残”为序幕的、更加凶险的暗战,已然拉开帷幕。
信任的基石已经布满裂痕,而真正的毒蛇,或许正躲在暗处,欣赏着这由她一手导演的、令人心碎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