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伸手,虚扶了他一把。
“李大人,言重了。”
“你我所为,皆为大雍。”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没什么起伏,却如醒脑良药,涤去了李承泽心头的激荡。
李承泽顺着力道站直了身子,眼中的震撼与激荡缓缓沉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是啊,为了大雍!
李承泽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
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官场消磨殆尽的热血沸腾的感觉。
“郡主说的是,是下官着相了。”
他不再问细节,也不再问后路。
当一个人决定将性命押上时,便不再需要瞻前顾后。
李承泽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思路从未如此通透。
他拱手道:“事不宜迟,郡主,我们即刻行动。”
“郡主,城中十二部族联盟,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怀鬼胎。”
“尤其是实力最强的瀚海部与蚀月部,为了城外的一处草场,明争暗斗了数十年,早已积怨颇深。”
“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只需几句流言,便可让他们先内讧起来!”
“届时,再寻人扮作蚀月部的武士,去瀚海部的营地外‘失手’射杀几头牛羊。不用见血,只需几句羞辱,便能彻底点燃这个火药桶!”
李承泽越说越快,眼中精光闪烁。
这是他任西疆总督后,最常用的手段。
以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混乱。
可惜,他到任时间太短。
否则,假以时日。
他有信心让这十二部族自己斗得元气大伤。
这场战争根本不会发生。
黛玉静静听完,并未打断他的谋划。
沉思良久,她缓缓摇头。
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晚风裹挟着城内的烟火气灌了进来。
“李大人,你的计策很好。”
她先是肯定,随即话锋一转。
“但挑拨离间,需要时间酝酿、发酵,才能孕育出想要的效果。”
“我们时间紧迫,现在去安排,已来不及,不若此后随机应变。”
李承泽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
流言,并不能当时奏效。
还需要时间去印证。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黛玉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天快亮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把你给阿木尔准备的那份大‘礼’,送过去。”
“好!”
李承泽的血液再次被点燃,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份礼,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
说话间,他再无犹豫,转身便去推门。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的瞬间。
李承泽挺直的脊梁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猛地佝偻下去。
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西疆总督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眼神躲闪、畏畏缩缩的“赵大有”。
黛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这气势的收放自如,确实是个人物。
两人刚拐过街角,一队士兵迎面走来,眼看就要撞上。
李承泽心提到了嗓子眼。
说时迟那时快,黛玉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整个人扯向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洞。
那门洞的阴影极浅,薄薄的一层,别说藏两个人,就是藏个孩子都嫌勉强!
李承泽心中暗道:“要糟!”
心想郡主莫不是慌了神,找了这么个自欺欺人的地方!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巡逻队已经到了跟前。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士兵,就停在他们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抬手挠了挠被头盔压得发痒的头皮。
“他娘的,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络腮胡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口浓痰几乎就落在了李承泽的靴尖上。
李承泽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只要对方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一下,他们就得当场血溅五步!
“行了,别抱怨了,快点巡完,回去还能喝口热奶茶。”旁边的同伴催促道。
络腮胡嘟囔着,骂骂咧咧地抬脚继续往前走。
一整队士兵,就这么从他们身旁径直走过,愣是对二人视而不见!
自始至终,无人侧目。
直到脚步声远去,李承泽才敢转头,看向身侧的黛玉,眼中满是惊疑。
黛玉神色如常,只是淡淡道:“光线遮住了他们的眼睛。”
李承泽不再多问。
他知道,这绝非光线那么简单。
这位郡主的手段,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融入深沉的夜色。
迪州城的戒备,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森严。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火把的光芒,将主街照得亮如白昼。
冰冷的甲胄反射着跳动的火光,连墙角觅食的老鼠,都无处遁形。
李承泽猫着腰,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专挑那些犄角旮旯的阴暗小道走。
即便如此,也数次与巡逻队狭路相逢。
“汪!汪汪!”
前方院落里,一条恶犬突然狂吠起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李承泽浑身一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动静,足以引来半条街的巡逻队!
就在李承泽下意识伸手摸剑,却发现剑不在身上时,身旁的黛玉却动了。
她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几乎是在犬吠声响起的同一瞬间,身形已如鬼魅般贴向院墙。
纤细的手腕猛地一翻,一道碧光在夜色中划过,精准地射向那狂吠不止的恶犬。
“呜……”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之后,狂吠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恶犬倒地的闷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死寂。
李承泽还未从怔愣中完全回过神来,便被黛玉一把拽住衣角。
她猫着腰,动作极快地将他拉进一旁的窄巷深处,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
“嘘……”黛玉的眼神在黑暗中依然锐利,“巡逻队又过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几支摇曳的火把光芒便从主街拐角处晃了过来,伴随着甲胄摩擦的沙沙声和压低的询问声:“是不是这边?”
脚步声在巷口徘徊、搜寻,最终又带着疑惑远去。
“走吧,时间不多了。”黛玉轻声催促。
李承泽压下心中的震惊,赶紧向前。
这样的危险遇的多了,李承泽也淡定了不少。
他现在要做的,唯有信任。
两人继续前行,穿过一条窄巷,西门军械库标志性的青瓦飞檐已遥遥在望。
李承泽心头一松,脚下刚要加快,肩头却被一只纤手轻轻按住。
他一愣,只见黛玉侧耳倾听。
那双清冷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前方巷口深处的黑暗。
“怎么了?”李承泽压低声音问。
黛玉没说话,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退到一堵断墙之后。
墙缝里,恰好能窥见巷口的情形。
片刻后,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承泽屏住呼吸,顺着黛玉的视线望去。
一队士兵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与巡逻队不同,他们没有打火把,行动间鬼鬼祟祟。
更奇怪的是,他们两人一组,正吃力地抬着一个个半人高的巨大木桶。
木桶看着极沉,压得那些士兵的脊背都弯了下去。
脚步落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味,辛辣中带着点土腥气。
李承泽眉头紧锁,这是什么东西?
粮食?清水?
不对,这些都不需要如此费力地在深夜搬运。
他正思索着,身旁的黛玉忽然凑近,极轻地在他耳边吐出两个字。
“火油。”
李承泽浑身一震!
再看那些士兵前进的方向,正是西城门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生出不祥的预感,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借着夜色和墙角杂物的掩护,他们惊讶地发现。
那队士兵径直绕到了西城门楼的后方。
这里本是一片堆放废弃军械的空地,此刻却被火把照得通明,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地上,赫然挖开了一个个半人多深的土坑。
士兵们两人一组,咬着牙,将那沉甸甸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随即立刻有另一拨人上前,盖上一层木板,在上面用薄薄的一层土石迅速掩埋。
动作熟练。
“咚!”
一只木桶磕在石头上,发出的闷响,让李承泽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
“轻点!蠢货!”一个军官低声呵斥,“这东西要是洒出来一滴,咱们都得跟着陪葬!”
士兵吓得一哆嗦,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踱步而出,一脚踩在刚填平的土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的脸扭曲着,正是阿木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