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天汇轩茶馆门前,这京师第一茶馆的气派才真正映入眼帘。
茶馆楼高两层,飞檐碧瓦,雕栏画栋。
除了前厅、中庭和二楼楼阁,后院还设有数个错落有致的小院,花木掩映,廊桥相接,别有洞天。
据说整座茶馆可同时容纳数百人。
三人刚至门前,便有伙计快步迎上,满面堆笑,语气热络:
“哎哟,沐公子,您来了,快请进!”
那一声“沐公子”,唤得十分亲切,从伙计的神态语气中便能看出,沐云衡是这天汇轩茶馆的熟客。
沐云衡笑着点头,语气颇为随和:
“今日带两位朋友来坐坐,小二,得劳烦你给安排个清静好位。”
伙计连忙应道,眼睛一转,笑得越发殷勤:“沐公子亲自带来的朋友,定然都是风采不凡之人!这好位置早就给您留着呢,三位这边请。”
说话间,他在前引路,三人随之穿过热闹的前厅,绕到中庭花窗,拾阶而上,登至二楼。
一路上人声鼎沸,却不显杂乱。
楼中香气缭绕,茶烟氤氲。
伙计将他们带至临窗一席,靠窗而设,旁边以雕花木栏围隔,既清静雅致,又可俯瞰楼下前厅动静。
窗外街景,尽收眼底。
方落座,沐云衡便笑着开口:“你二位是浙江人,平日里该是惯饮龙井。可今日北地天气寒凉,这里冬日限定的普洱茶膏最是暖胃养气,不妨一试?”
南北饮茶习惯本就不同。
南方士子多偏好龙井、碧螺春之类的嫩茶清香。
而北地士子则更偏爱花茶。
林向安点点头,含笑道:“既是沐兄推荐,自然要一尝。”
段昊初亦笑道:“我也正想换换口味,那便听沐兄安排。”
伙计听得吩咐,忙下楼准备茶水点心。
茶尚未上来,三人已落座闲谈。
段昊初环顾四周,惬意地笑道:
“沐兄果然门路熟稔,这茶馆里人多,倒不觉嘈杂,反而清净,倒是个好地方。”
沐云衡笑着摆手,道:“哪里算熟稔,不过先前偶然跟着朋友来过几回罢了,这里常有文人切磋,而且关于科举的消息灵通,来的人很多。”
就在三人闲聊的时候,伙计便端来一壶滚热的普洱茶膏,另配几碟精致茶点。
茶香沉稳厚重,入喉暖意缓缓升起,仿佛驱散了些微微寒。
品茶之间,这话题渐渐转向科场心得。
毕竟此番进京,众人皆为会试而来,又同为今科举人,自然少不了互通信息、交换心得。
段昊初心中明白,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沐云衡是南直隶的亚元,林向安又是浙江五经魁,自己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请教一二。
他放下茶盏,笑着拱手道:“沐兄荣膺南直亚元,实在令人钦佩!在下此次进京,心中着实惴惴,正想着能否向沐兄讨教几句实在门道。”
这话虽是恭维,倒也发自肺腑。
段昊初与林向安此前虽未详谈名次,但既未主动提起,多半不是高魁。
而且两人看着都比自己年轻,尤其林向安,更显得颇为稚气。
然而真正坐下来细听交谈,沐云衡反倒愈发觉得此人沉稳有度,条理分明。
沐云衡笑着摆摆手,谦虚道:
“段兄谬赞了,会试汇聚天下英才,岂有胜负定数?‘讨教’不敢当,若能彼此切磋,倒是幸事。”
说着,便顺势接道:“既然段兄有此意,不知近来读文如何?可有困扰之处?”
段昊初见状,心中一乐,缓缓开口:
“前两日读书偶见一道怪题,是将《论语》里的‘君子不器’与《孟子》中‘舍生取义’硬生生截搭在一起。”
叹了口气,段昊初笑中带点无奈继续道:“我琢磨了大半日,破题就绕不出俗套,写出来总觉空泛无味。沐兄想来经验丰富,这等刁钻题目想必也遇到过吧?”
沐云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截搭题最考急智,不仅要顾得两段原义,还得自然连缀,化生出新意。
譬如你这题‘君子不器’讲的是才德广博,不拘一用;
‘舍生取义’强调临危不惧、守节存义。
若由‘君子之才非为器用,而为行道,故能临难不改,舍生取义’,立意便可贯穿。
你看,以‘道’为轴,一边是才识不拘,一边是信念不折,前后呼应,或许更顺。”
段昊初眼睛一亮,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妙极了!‘才’与‘义’本不相干,经你一串,就成了一气呵成之意。向安兄,你也说说看。”
林向安见他眼中带笑,心中知他是故意引自己发言,想让他和沐云衡切磋,便不慌不忙地接了话:
“沐兄此解确实立意通达,只是还略显笼统。
八股文章讲究条理剖析,空谈‘行道’太泛,还得在中段具体分解,才有落点。
可从‘才’用于行道,‘道’可守而不可屈,引出‘器以成事,道以立人’。
再借典如管仲九合诸侯,是‘不器’之才行道之效;
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便是‘舍生取义’之节。
如此安排,才意象具体,血肉丰满。”
听他说完,沐云衡眼中一亮,微微颔首:“正是,空谈最怕浮泛,有理有据,才显文章之气。”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点头称是,时而反驳补充。
不觉间已将一篇题意剖析得七七八八,话题越发深入,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正此时,忽听外头楼梯处传来一阵熟悉笑声。
“我还说去你住处,邀你来喝茶,半天不见你踪影,没想到沐兄原来你在这里啊!”
话音未落,帘子一掀,一位年约三十出头的文士迈步而入。
身着石青直裰,神情洒脱,步履从容,眉宇间带着一股自然爽朗的气度。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纪稍轻、气质稍冷的青年,衣着整洁,显然也是同年举人。
来人径直走上前,笑着拱手:“沐兄,你怎先来,也不唤我一声?”
沐云衡见了,笑着起身相迎:“潘兄也来了?我也是临时起意邀两位朋友来坐坐。”
一面说着,一面做起介绍:“这位是我在南直隶时相识的旧友,潘昕然;这位是他的同乡许持节,都是同科举人。”
又转向段昊初与林向安:“这两位是我灯会巧遇的朋友,浙江举人——段昊初、林向安。”
众人闻言,纷纷拱手见礼。
潘昕然扫了一眼,忽然在林向安身上停了下来,眉头微挑:“林兄……这名字有点耳熟。我记得我有个朋友说起,今年浙江出了位年仅十五的五经魁,不会就是你吧?”
段昊初笑着接道:“潘兄好眼力,正是他。”
林向安闻言略有一笑,拱手道:“不才,侥幸得中,虚名不足挂齿。”
潘昕然一愣,随即赞道:“竟真是你?久仰久仰!果然天资不凡,佩服佩服。”
他话虽随和,眼中却明显多了几分惊异。
沐云衡虽面色平静,心中却不免有些震动。
他自持文章不弱,能夺南直隶亚元,本也颇感自得。
谁知眼前这位看着尚显稚嫩的少年,竟是十五岁便夺得五经魁,文名已响一省。
心中暗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旁向来沉稳的许持节也忍不住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段昊初虽已听惯众人夸赞林向安,却在此刻也莫名觉得有些与有荣焉。
林向安见气氛热络,便拱手笑道:“各位谬赞了,在下久仰南直隶文风之盛,不若趁此机会,正好就文章一道,多方探讨,彼此砥砺。”
沐云衡闻言朗声一笑:“说得好!今日既有此缘,怎能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