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瓷盏里摇曳着,仿佛风中残烛一般,时而明亮,时而黯淡。那暗红的焰芯,宛如一条灵动的火蛇,不断地舔舐着盏沿,仿佛在试图逃脱这狭小的空间。而张希安腰间的鱼符,此刻却在粉墙上投下了一道诡异的影子,宛如一柄悬而未落的刀,刃口处还凝结着半寸幽光,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值房里弥漫着一股陈茶的苦香,这股味道与窗外飘进来的夜露湿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那股苦香,让人闻之不禁想起岁月的沉淀和世事的沧桑;而那夜露湿意,则给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凉意,让人的眼尾都有些发涩。
案头堆积着三摞卷宗,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经被烛油浸染,形成了一个焦黑的圆斑,宛如一只被火焰灼烧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希安。而那镇纸,却是一块刻着“明镜高悬”的端砚,其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宛如一面镜子,能够清晰地映照出张希安微抿的唇线,以及他那略显疲惫的面容。
“大人,属下查到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是否有用,属下实在不敢断言。”衙役的声音仿佛被风揉皱的纸张一般,轻微而发虚,还带着几分颤抖。他站在距离案前仅半步之遥的地方,身体略微前倾,似乎有些紧张。
他身着皂色差衣,下摆处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泥渍,显然是刚才匆忙赶来报信时不小心踩到的。左脚的脚尖无意识地碾着青砖缝里的青苔,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小动作,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他的左手紧紧攥着腰间铁尺的系带,那根系带明显是新补上去的,针脚粗糙得很,甚至能卡住指甲。在烛光的映照下,那新补的部分泛着生硬的白色,与周围的旧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希安安静地坐在桌前,右手握着银匙,慢慢地搅动着已经冷透的茶水。瓷匙与盏壁相互碰撞,发出一阵细碎而清脆的轻响,仿佛是这个静谧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当他抬起眼睛时,那眉峰下的阴影微微晃动,透露出他内心的一丝波动。
他的眼尾有几道细纹,那是长时间阅读卷宗所留下的痕迹。这些细纹里,似乎还凝结着他刚才看卷宗时的倦意,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然而,他的声音却异常轻柔,宛如一片轻轻飘落于茶盏中的茶叶,尾音轻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他淡淡地说道:“你且说来。”
衙役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颗坚硬的枣核被他艰难地咽了下去。随着这一动作,他喉结上方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下巴滚落进衣领里。
他稍稍向前倾身,似乎想要更靠近张希安一些,同时皂靴的鞋底在青砖地面上轻轻地蹭出了半道浅浅的痕迹。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到似的:“小的和田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田家就在西头第三棵老槐树底下,门是朝东开的,墙根儿那儿还长着一株野蔷薇呢。”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张希安的案前,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天……这些天夜里,小的经常听到田家墙根儿那边有动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刮过砖缝一样。昨儿个后晌,小的又撞见田二婶在井边哭,说是她家灶屋的盐罐子被人翻了三回。您猜怎么着?”
他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耳语,同时身体前倾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趴在张希安的案几上,“盐罐底下竟然压着一张黄纸,上面画着一个拿着刀的鬼!”
张希安放下茶匙,瓷盏与木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响。他垂眸盯着盏中漂浮的茶叶,指节抵着下颌,目光落在衙役泛红的耳尖上:\"你这人。。。。搞鬼神这一套来唬我?!好大的胆子!”张希安怒斥道。
“不敢,不敢。”衙役急忙跪地磕头。“还有,还有一种说法。。。。”
“讲!”张希安此刻已然有些许不耐烦了。
“陈忠!”衙役突然高声喊道,声音略微有些走调,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般。他的话音刚落,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已经太晚了,那一声喊叫在安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耳朵尖迅速泛起一抹红晕,像熟透的苹果一样,一直蔓延到脖子根。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看周围人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平复下来,继续说道:“正是……正是他。”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十年前田大秤砣压死陈寡妇男人那事儿,小的还记着呢。”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惋惜。
“那年陈寡妇抱着刚会爬的小儿子在县衙外跪了七日七夜,膝盖都磨破了,青石板上全是血。”衙役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能看到当年那凄惨的一幕。“后来陈家小子被外乡亲戚接走,再没回来过。”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内心的波澜。“小的跟他打小玩到大,去年腊月在城隍庙还一块儿吃了斋饭。”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他那脾气,最是孝顺不过。”
最后,衙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袖子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好像是在擦汗,但实际上却把眼角的泪渍也一并蹭花了。他的动作有些慌乱,似乎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
“这几日他就该回来了。”衙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些期待。
\"哦?”张希安闻言,原本支着下巴的手稍稍抬起,似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后他的手指又缓缓落回下巴处,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两根细针一般,直直地刺向面前的衙役,那衙役被他这样盯着,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而,张希安并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道:“你怎知他近日会来?”
衙役听了这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然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像是还能感觉到某种力量留在上面一样。
“前儿晌午,小的在醉仙楼里当差,正忙着盘查呢。”衙役开始讲述起当时的情景,“一抬头,就瞧见他从门外走了进来。”
说到这里,衙役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那个人的穿着打扮,然后接着说道:“他穿着一身青布直裰,那颜色可真鲜亮,跟他小时候穿的那身粗布衣裳完全不一样。而且那衣服的袖口还绣着松枝呢,看着可精致了。”
衙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仿佛要把那个人的穿着展示给张希安看。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再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嘛!”衙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显得有些兴奋,“我赶忙迎上去招呼,他一看见我,就拍着我的肩膀说:‘狗剩,还认得我不?’”
衙役模仿着那人的语气,连带着手上也做了个拍肩膀的动作,“他那手劲儿,可真大啊,跟小时候我们一起摔跤似的,我差点就被他给拍得一个踉跄。”
说到这里,衙役又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仿佛那股力道还残留在上面一样。
“后来他说要请我吃碗羊肉汤,还说要喝到月上柳梢头呢。”衙役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那羊肉汤可真好喝啊,里面还埋着两个糖油饼,跟我娘当年给我蒸的味道一模一样。”
值房外的更鼓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它们撞击在青砖墙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回响,仿佛是被囚禁的灵魂在叹息。
张希安静静地坐在桌前,凝视着烛台上融化的蜡油。烛火摇曳,照亮了他那沉思的面庞。一滴蜡珠顺着烛身缓缓滑落,最终“啪嗒”一声掉落在案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瞬间又被黑暗吞噬。
张希安的目光随着蜡珠的掉落而移动,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你方才说‘再有几日’?”
“正是!”衙役连忙回答道,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瞳孔里跳跃着烛火的光芒,仿佛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小的今早特意去城郊看了,陈家老坟那片野菊开得正好,黄的白的挤成一团,再过两日就是他爹的忌日,他准得去。”
说着,衙役从袖中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里面包裹着一些香灰,他将帕子放在张希安面前的案上,用手指着香灰,说道:“小的今日特意去看过,陈忠他爹坟前有人上香了。您瞧瞧,这香灰,新鲜着呢。”
张希安伸出手,缓缓地接过那方帕子。他的指尖刚一触碰到那帕子,便立刻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仿佛那帕子上的香灰是从冰天雪地中捞出来的一般,冷得刺骨。
他不禁抬起头,目光恰好与那衙役相对。只见那衙役正紧紧地盯着他腰间的玉牌,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蠕动,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大人,如果您信得过小人的话,”那衙役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明日寅时三刻,小人会带人在那坟头埋伏。等他跪下去磕头的时候,”说到这里,那衙役突然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手腕压得低低的,生怕被别人看到,“小人就会使个绊子,然后您再带人从后面包抄过去,这样一来,他肯定是插翅难逃了。”
张希安静静地看着那衙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他心中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将帕子收进了袖子里,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倒是挺会算计的。”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有丝毫的喜怒,但那衙役却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压力。张希安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案头的镇纸,那砚边的磨损处正好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桩差事若是办成了,”张希安的声音依旧平静,“本官自然会在黄县令面前保举你当捕快。”
衙役的腰板瞬间挺得笔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差衣下的铁尺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宛如敲在铜锣上一般,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着。
“谢大人体恤!小的定把人给您捆得结实!”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透露出一股决绝和自信。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回过头来,双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就像是被淬炼过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大人,那陈忠……会不会带凶器啊?”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和疑虑。
张希安微微抬起头,目光从案头的卷宗上移开,落在了衙役身上。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似乎能够穿透人的灵魂。
“你且去准备。”张希安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没有丝毫的波澜,“把弓箭手埋伏在坟后的竹林里,再派两个机灵的守在山脚下。”
说完,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卷宗上,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
衙役应了声\"得嘞\",转身时差衣下摆扫翻了案头的茶盏。青瓷盏\"咔嚓\"碎成几片,茶渍在青砖上洇开,像朵歪歪扭扭的花。张希安也不恼,只望着那片茶渍,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才缓缓开口:\"贪吗?\"他摩挲着案头的镇纸,那是块刻着\"明镜高悬\"的端砚,\"谁又不是呢?\"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张希安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方才衙役说\"打小玩到大\"时发亮的眼睛,又想起上个月在茶馆听人说,这衙役上月刚在城南买了两间瓦舍,青瓦白墙,门口还立着对石狮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低声念着,手指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卷宗,\"只是这高处...可别踩着别人的尸首。\"
更鼓又响了,这次是四更。张希安站起身,将外袍搭在臂弯,外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茶盏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东方泛起鱼肚白,像浸了水的宣纸。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又迅速敛去:\"也罢,提灯向前走便是。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