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安平县城时,行囊里多了一卷《春秋》。书页被血浸透,早已干硬发暗,贴在我胸口放着,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烙铁。
风一吹,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铁锈似的血腥气。我眼前总晃动着赵县令拄着剑站起来的背影,还有宗羲兄和那些老先生们整理衣冠、坦然赴死的样子。他们用血问了我一个问题,而我答不上来。
道心深处堵着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芥子空间里,那颗由墨家村鲜血凝成的暗红星辰,此刻正不安地搏动,连带着整片文明星海都微微紊乱。
我需要静一静。
在泰山脚下一条荒僻深谷里,我找到一块被山风磨得光滑的青石。坐下,将那卷血《春秋》平放膝上,指尖抚过微凉的扳指,闭上了眼。
外界的风声、鸟鸣、心跳……顷刻退远。
再睁眼时,我的神魂已立于自身开辟的宇宙之中。
道家的清辉、儒家的银河、佛门的金轮、百家的星云……它们安然运转,辉光交织,是一片浩瀚宁静的书海。
唯独一颗新生的星辰,悬在儒家星河边缘,红得刺眼,不安地闪烁。每一次明灭,都荡开一圈悲怆与愤怒的涟漪,扰得周遭星光摇曳。
那是安平的血,是殉道者的气节。太过沉重,几乎要压垮我“守护”的道心。
我试过用道法去平息,用佛理去观照,皆是无用。那血色太过真实,它所承载的“义”,重若千钧。
喉头涌上一丝腥甜。
我不能再强压。神魂自高处落下,化作青衫身影,踏入了由无数发光文字铺就的幻境。
这一次,我没有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任凭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引路。
脚下文字漾开光晕,圣贤的道理却灌不进心中。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呜咽声随风传来。不像人声,倒像风穿过破墙的哀鸣。
我循声而去,眼前景象骤然一变。
光明坦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断壁残垣。焦土千里,枯树上立着嘶哑的乌鸦,一弯惨白的钩月悬于灰蒙天际。空气里混着铁锈和陈年血腥的气味。
是一座被战火彻底碾碎的废都。
最高的一截残破城墙上,坐着一个人影。
他身形清瘦,穿着打补丁的洗白儒衫,须发在萧瑟风里乱飞。他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黯淡、饱含悲苦的文字虚影勉强拼成。
那些字,我认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是杜甫。
他的文气投影,没有仙风道骨,只有与这片破碎山河融为一体的沉痛。
我缓缓走近,在他几步外站定。他仿佛未觉,只低着头,对着脚下死寂的城池,一杯接一杯喝着浊酒。
许久,我沙哑开口:“前辈。”
他饮酒的动作未停。
我上前一步,对着那孤独背影,深深作揖:“晚生有一惑,请前辈解之。”
他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嗓音低沉得像是承载了千年风霜:“何惑?”
我不自觉地握紧拳,指甲掐进掌心。安平那日的无力与悲愤再次涌上。
“当此乱世,人命如草芥,道义如刍狗。刀兵之前,诗书何用?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满腹经纶,可能挡得住屠刀?可能救得了万千黎民?”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那些殉道文士,他们守住了气节,却没守住城池百姓。这‘义’,究竟有何意义?这书,读它何用?!”
风更冷了,吹得他单薄衣衫猎猎作响。
他缓缓转过头。那是一张被苦难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眼神不锐利,却像一口深井,能将我所有愤怒迷茫都吸进去。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举起酒壶,将浑浊酒液洒在脚下干涸焦黑的土地上。
“这第一杯,”声音在风里飘散,“敬长安城中,无数死于战火的无名冤魂。”
又满一杯。
“这第二杯,敬我那在饥荒中,活活饿死的幼子宗武。”
他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再满第三杯。
他看向我,古井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滚烫的波澜。
“这第三杯,敬我杜甫自己。敬我这一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却从未有片刻,放下过手中这支无用的笔。”
他说完,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他嘴角流下,打湿了灰白的前襟。
他看着我,目光仿佛穿透我皮囊,直看到我识海里那颗躁动的血色星辰。
“你问我,诗书何用?”
他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无用。”
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笔,挡不住刀。墨,洗不掉血。”他看着自己那双因长年握笔而指节粗大的手,缓缓道,“老夫一生,写诗千首,可曾让安禄山铁骑后退半步?可曾让我那嗷嗷待哺的幼子多吃一口饱饭?”
“不曾。”他的声音平静,却充满绝望。
“那……那我们为何还要写?为何还要读?”我几乎失控。
“因为!”他猛地抬头,那双黯淡眼眸骤然爆发出让星辰失色的璀璨光芒!
“总要有人,将这一切都记下来!”
声音不再是呜咽,化作了振聋发聩的雷鸣!
“刀剑,只能决定谁在今日跪下。而笔,能决定谁在万世之后站着!”
“老夫的诗,救不了大唐江山。但它能让千年之后的人知道,这片土地上,曾有过怎样一场浩劫!曾有过怎样一群在战火中流离、在饥荒中挣扎,却依旧没有放弃希望的百姓!”
“它能让后人知道,朱门之内,曾有‘酒肉臭’的无耻!茅屋之下,亦有‘冻死骨’的悲凉!”
“它能让一个王朝的伤痛,成为一个民族永不磨灭的记忆!这记忆,便是一面镜子,一剂良药,一颗能让后世子孙知兴替、明得失的火种!”
“这,便是诗书的用处!”
“这便是我辈读书人,虽手无寸铁,却依旧要以笔为戈,与这无情的乱世,死战到底的……道!”
“轰——”
他的话,如同创世惊雷,在我混乱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我呆立原地。
看着他那由悲苦文字凝聚的瘦弱身影,此刻却比我见过的任何高山都更加巍峨,不可撼动。
胸口那股郁结之气,被这浩然之音冲刷得烟消云散。
眼中因安平之殇而生的迷茫,被这番话照得一片通明。
是啊,我错了。
我将“守护”看得太窄。只想着改变“当下”的结果,却忘了守护通往“未来”的过程。
赵县令他们没有守住城,但他们用血守住了读书人的“义”。这份“义”就是不朽史诗!只要被记下、被传承,他们的死便有意义!他们的血便没有白流!
一股暖流般的明悟淹没神魂。
识海内,那颗躁动血色星辰光芒渐平,不再投射愤怒,而是将所有光芒向内收敛。最终化作一颗暗红如血珀、却散发坚定温润光芒的星辰,静静悬于文明星空。
它不再是伤痕,而是勋章。
我对着眼前这位用一生践行“诗史”的伟岸魂灵,深深拜下。
“晚生,受教。”
杜子美的身影渐渐淡去。他没有再看我,只是重新转身,对着那片残破山河,再次举起了酒壶。萧瑟背影渐渐融入无尽苍凉夜色。
废都消失。
我重回那片发光文字组成的书海幻境。
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我没有停留。抬头,目光越过璀璨儒家星河,越过慈悲佛门金月,投向幻境最深处、最高处。
那里没有华丽景象,只有一座朴实无华的黄土高台。
高台上,一个穿着陈旧灰袍、身形枯瘦却挺拔的老者背影,正静静遥望这片他开创的文明星空。
我看不清他面容,但我知道他是谁。
我一步一阶,踏上光梯,登上高台,在他身后静静站定。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所有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我只是对着这个孤独守望了文明两千五百年的背影,对着身后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先贤文魂,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弟子对师长的大礼。
然后,我抬起头,望着那片由我亲手收集、守护、并即将继续丰富下去的浩瀚星空。
声音很轻,却前所未有地坚定。
“先师所求之‘大同’,虽道阻且长,然,火种不灭,薪火相传,终有可至之日。”
“晚辈林渊,愿为此道,辟易前行。”
那背影没有动,甚至没有回头。
但我却“听”到一声仿佛源自亘古时光深处、充满欣慰的轻叹。
紧接着,背影与黄土高台缓缓化作漫天温暖如春日阳光的金色光点。
它们没有消散,而是如同最温柔的雨露,悄无声息地尽数融入我这具神念所化的青衫之身。
道心,在这场跨越数千年的“问道”之后,终于被不朽“文魂”打磨得圆融、通透,再无滞碍。
我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拓印者”,或是一个被动的“守护者”。
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成为这文明薪火传承之链上,承上启下的新的一环。
我的道,也彻底稳固。
不求以一人之力,逆天改命,扭转乾坤。
只求以我之微末,承上启下,守护精神之火,为这多灾多难的民族,留下那份足以让他们在黑暗中,依旧能找到归途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