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武夷山时,心头已是一片澄明。那场与千古文魂的对谈,像山涧清泉,将我这颗浸满乱世血火、几乎偏执的道心,重新洗得通透。
我不再刻意寻访官家藏书楼。我知道,我的“文明方舟”缺的不是典籍,而是能接下这火种、并把它传下去的人。
于是转而向西。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寻人。
我曾远远望见庐山深处的仙人洞。师父为柳如烟布下的聚灵阵仍在运转,灵气氤氲,可属于她的气息却愈发清冷、遥远,像一柄渐渐斩断尘缘的剑。
她已走上自己的道。我没有打扰。
我也曾在昆仑雪顶,感应到那股比万载玄冰更孤傲、比九天罡风更凌厉的熟悉剑意。李玄风的剑,又精进了。我朝着白雪覆盖的玉虚宫方向,遥遥举起酒葫芦,然后转身下山。
有缘自会相见。
崇祯九年,春。
再踏上通往星隐谷的山路时,距我当年化作书生辞别师父、独自入世,已近三载。
三年行走,三年见证,三年沉淀。
我依旧是那身青衫木簪,年方十八的模样。可眼神早已不同——里面装着万里风霜、众生皆苦的悲悯,勘破生死后的平和,还有将整个文明重量坦然扛在肩上的厚重。
还未入谷,一声欢快而熟悉的龙吟便从寒潭深处冲天而起!
巨大的白影破开云雾,在空中轻盈一转,化作那条总带点憨态的小白龙,兴高采烈地向我扑来。
是白泽。
它那颗大脑袋在我肩上亲昵地蹭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拍它冰凉光滑的鳞片,“我回来了。”
最后那点独行千里的孤寂,也在这一蹭中烟消云散。
我带着它,一步一步走回那座阔别三年的“家”。
清玄观还是老样子,有些破败,却格外宁静。只是观前石阶上厚厚的落叶已被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穿着灰布道袍、身形枯槁的老人正拿着竹扫帚,一丝不苟地重复着那个已做了千百遍的动作。
是通正。
三年时光没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更多痕迹。眼神依旧茫然、空洞,像一具早已失去所有记忆的躯壳。
但他身上那股属于“九千岁”的阴狠戾气,却在这日复一日的扫地与清修中,被磨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的平和。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到来,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仿佛我和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没什么不同。
我知道,他早已忘了我是谁。
这样,很好。
我没有打扰他,只对着这个斩断前尘的故人,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带着白泽,走进空旷的大殿。
师父正盘坐在蒲团上,闭目静修。
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岁月似乎无法在那张超脱凡尘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他身上的气息却愈发缥缈、悠远,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知道,他离最终的“飞升”,不远了。
我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恭恭敬敬跪下去,行了一个弟子归家的大礼。
师父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倒映着星辰生灭的眼眸落在我身上,眼中带着我能读懂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回来了。”
“弟子回来了。”
“起来吧。”他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我托起,“这三年,辛苦了。”
“能为师父分忧,为华夏文脉尽一份力,弟子不觉得辛苦。”
我们师徒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当夜,月上中天。
我将这三年的见闻与感悟,事无巨细地向师父一一禀报。
从初出茅庐因不懂人情世故闯的祸,到天一阁内第一次拓印典籍、明悟“以文养神”的玄妙;从墨家村那场血火洗礼、懂得“护书亦是护人”的沉重,到嵩山古刹借佛法之“空”圆融自身之“道”的顿悟;最后,是与千古文魂的对话,让我最终明悟身为“文明播火者”的真正使命。
师父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
只是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欣慰之色,愈发浓郁。
待我说完,他才缓缓点头。
“善。”
只一个字。
却已是对我这三年修行最高的肯定。
“师父,”我望着他平静的脸,“弟子此番回来,除了禀报修行,还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说吧。”
“弟子这两年虽收录典籍无数,但这‘文明方舟’只存于我一人的芥子空间。火种若只由我一人执掌,终究势单力薄,难成燎原之势。”
“弟子在想,是否可将此方舟向一些值得信赖、风骨高洁之士开放?让他们也能进入这‘书海幻境’,共享文明果实,并成为火种新的守护者与传播者?”
我的话,让师父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惊讶。
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提出了连他都未曾想过的大胆想法的“自己”。
许久,他才缓缓笑了。
那笑容畅快淋漓!
“好!好一个‘共享’!好一个‘传播’!”
他猛地起身走到我面前,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
“渊儿,你当真长大了!”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为师当年创造你时,只想着让你成为‘守护者’。却未曾想,你竟能自己悟出这‘播火’的道理!”
“你的道,已然超越了为师当年为你设下的藩篱!”
“此事,不必问我。”他看着我,眼神充满绝对的信任,“你的道,由你自己走。你的方舟,由你自己掌舵。”
“你想让谁上船,便让谁上船。为师,信你。”
得到师父的肯定,我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
“既如此,”我起身对着观外月光下幽静的山林,朗声说道,“便请诸位前辈现身一见。”
我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元婴初期的修为,远远传了出去。
话音未落。
两道熟悉而强大的身影便从山林两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清玄观大殿门前。
一人身穿八卦道袍,头戴逍遥巾,仙风道骨,正是龙虎山的张应韶天师。
另一人白衣胜雪,长发飞扬,身姿笔直如剑,正是昆仑李玄风。
他们竟早已到了。
一直隐在暗处,未曾现身。
“哈哈哈哈,林小友,你这神识是越来越敏锐了。”张天师抚须大笑,与李玄风并肩走入大殿,“我与玄风道友自以为收敛得极好,还是被你一言道破。”
“张天师,李前辈。”我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张天师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满是赞叹,“三年不见,林小友当真是脱胎换骨了。”
李玄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
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眸,此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你们,何时来的?”师父笑着问。
“你这宝贝徒弟刚一入谷,我二人便到了。”张天师笑道,“只是见你们师徒久别重逢,不便打扰。”
显然,他们一直记得当年在问道崖上对我师父许下的、照拂我的承诺。
这三年来,他们虽未现身,却早已用各自的方式在暗中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一股暖流自我心底缓缓淌过。
“既然都来了,”师父笑道,“便都坐吧。”
四人,两代。
在这座有些破败却充满传承意味的清玄观大殿内,再次围坐一堂。
我没有卖关子,将欲向黄宗羲、顾亭林等风骨之士开放“文明方舟”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张天师与李玄风静静听着。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为凝重,最后化为与我师父如出一辙的折服与激赏!
“好!”
最先开口的竟是李玄风。
他猛地一拍身旁桌案!
总是冰冷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炽热火焰!
“好一个‘天下为公’!好一个‘文明传薪’!”
“林渊!你此举已非简单的护书存史。”
“你是在为我华夏立万世基业!是在为我等即将被这方天地‘淘汰’的修行者,寻一条能将我辈之‘道’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的新路!”
“此事,我李玄风第一个赞成!”
“善!”张天师亦抚须长叹,“渊儿,你此举已然青出于蓝。”
他看着我,眼中充满欣慰,“贫道亦愿为你的方舟护航!”
得到这两位当世道门泰山北斗的坚决支持,我心中再无挂碍。
我起身,对着他们三人深深一礼。
“既如此,便请三位前辈随弟子一同登船,一观这方舟内的光景。”
说完。
我眉心微光一闪。
芥子空间的门户在身前无声洞开!
一股浩瀚、沧桑、智慧而风骨的磅礴文气自门户中轰然涌出,瞬间将这座古朴大殿彻底淹没!
那感觉不像打开一件储物法宝。
更像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由数千年文明构筑的璀璨世界的大门!
师父、张天师与李玄风望着门户中那片星河流转、浩瀚无垠的文明星空,早已古井无波的道心,此刻掀起滔天巨浪!
纵使他们早已听我描述过,可亲眼见到这匪夷所思、近乎“创世”的景象时,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依旧让他们毕生难忘!
他们看着我,这个一手缔造了“奇迹”的年轻人。
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
敬意。
他们知道。
从今日起。
这片风雨飘摇、即将沉沦的天下。
终于有了一艘可以承载所有希望、驶向未来的……
不堕方舟。
而我,林渊。
便是这艘方舟唯一的……
掌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