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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偏殿。

暑热之夜,刘彻过来甘泉宫避暑已经第三日。

帷幔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将此地与人间彻底割裂。

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牛油巨烛,是唯一的光源。

火苗不安地跳动,将刘彻的影子投在墙上。

那影子扭曲、巨大,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囚禁的野兽。

“你,当真能招魂?”

刘彻的声音很轻。

但殿内的烛火,却无端矮了半寸。

他盯着面前的青袍道人,齐人,少翁。

协律郎李延年献上来的“礼物”。

李家那条快被义纵和王温舒斩断的狗,终于到开始玩弄鬼神了。

可笑。

又可悲。

少翁躬身,青袍下的身形瘦削如竹。

他抬起头,眼神却像两簇鬼火,在昏暗中灼灼燃烧,丝毫没有被天子的威压所慑。

“陛下,臣不敢妄言招魂。”

“魂魄之说,虚无缥缈,臣岂敢欺天?”

“臣所能做的,不过是借一丝方术,在阴阳之间,搭一座虚无的桥。”

“让陛下得以窥见心中所念之人的……倒影。”

“以慰圣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否定了“招魂”的狂悖,又许诺了“得见”的希望。

刘彻的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身下的御座扶手生生捏碎。

他脑海里,那张温柔的脸,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王夫人。

他的小表妹,虽然攻于心计,却也未曾伤过他。

那是他母后留下的遗愿,一定要照顾王氏一族。

但当日在李妍的证词之下,王桑毫无辩解之力,最终被赐死。

“准。”

刘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

法坛设起。

少翁换上绘满诡异符文的法衣,手持桃木剑,脚下踏着玄奥的步法。

他口中念念有词,音调古怪,不似人言。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香炉中弥漫开来。

那味道钻入鼻孔,像是腐朽的木料混杂着陈年的花香,让人的念头都变得沉重、迟钝。

刘彻端坐于一道厚重的帷帐之后,像一尊石像。

他的目光穿透纱幕,死死钉在法坛之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刘彻的指尖,已经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龙椅扶手。

一下。

又一下。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就在他耐心即将燃尽,杀意即将沸腾的瞬间——

异变,陡生!

法坛后方的黑暗,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来。

不,那不是水面!

那片黑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团朦胧的光晕,从那裂口中挤了出来,由暗转明。

光晕中,一个女子的轮廓,缓缓凝聚。

素白宫装,身形窈窕。

是她!

刘彻的呼吸,在那一刻被生生掐断!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疯狂擂动,撞得他胸口生疼!

隔着纱幕,看不清面容。

但那身形,那气韵……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那是前世的王桑!

帷帐之后,“王夫人”没有说话。

她只是朝着刘彻的方向,遥遥一拜,动作哀婉,一如前世在刘彻眼前的病重辞别。

随即,她缓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昭阳殿。

李妍的居所。

做完这个动作,她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可就在即将消散的瞬间,她忽然侧过脸,对着刘彻的方向,做了一个极细微的动作。

她的右手食指,轻轻在自己的唇边,点了一下。

那是……

那是前世他为太子时,读书倦了,那时的王桑为他奉上蜜水。

他总嫌甜。

她便会俏皮地用手指蘸一点,自己先尝尝味道,确认甜度正好。

这个动作,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轰!

刘彻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悲伤、狂喜、悔恨……无数种情绪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阿桑!”

他嘶吼着,疯了一般想冲过去,却被帷帐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

再抬头时,“王夫人”的身影,已如一缕青烟,消散了。

大殿,重归死寂。

许久,刘彻从地上爬起,他双目赤红,神情恍惚。

前世的画面都在眼前重现。

他信了。

他彻彻底底地信了!

“来人!”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

“封方士少翁,为文成将军!”

“赏,黄金千斤!”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新晋的“文成将军”一眼,疯了一般冲出偏殿,径直扑向昭阳殿。

“砰!”

殿门被他巨大的力道撞开。

烛光下,李妍抱着皇子,惊恐地抬起头。

刘彻冲上前,一把将女人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是朕……”

“是朕错怪你了……”

……

椒房殿。

卫子夫听完尹尚宫的低声禀报,面无表情。

诡异的招魂。

酷似的鬼影。

天子的封赏。

那句愧疚的低语。

所有人都以为皇后会震怒,会惊慌。

但卫子夫没有。

她甚至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雪般的通透和一丝……怜悯。

她挥退众人,只留下阳信长公主刘莘。

“皇姊。”卫子夫看着窗外,声音很轻。

刘莘眉头紧锁:“他信了李家的鬼!那个少翁,是李延年的人!”

“鬼?”

卫子夫转过身,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寒光。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不过是人心里的鬼罢了。”

“既然是心鬼,”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便可以换。”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交给从阴影中走出的红姑。

“传东方朔。”

不多时,东方朔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带着他那一贯的玩世不恭。

“皇后深夜召臣,莫不是……”

“闭嘴。”

卫子夫懒得与他废话,直接下令。

“宗正寺的秘档里,有一份关于王夫人的卷宗。”

“我要你,把它偷出来。”

“我要知道,她生前,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东方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骤然雪亮。

他懂了。

用一个真实的死人,去打败一个虚假的鬼魂。

“臣,遵旨。”

卫子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自语。

“以神,破神。”

……

与此同时。

苦囚营。

这里是京城最污秽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烂的气息。

朱安蜷缩在草堆里,像一条濒死的野狗。

他曾是少府的巧匠,因构陷张汤而获罪,又因一身绝技而被留下一命,扔到这里等死。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亮照在他脸上。

一名内侍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站在牢门外,展开了一卷黄色的绸布。

“……赦免朱安之罪,着即刻督造甘泉宫‘通天台’,钦此。”

尖细的声音在死寂的牢中回荡。

朱安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卷圣旨。

他得救了。

不,他要飞黄腾达了。

他接过那卷任命他督造“通天台”的圣旨,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黑暗中,他抬起头,望向甘泉宫的方向,又缓缓转向了昭阳殿。

他的眼中,迸射出鬣狗般贪婪而疯狂的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得无声。

“李家……”

“还有你,陛下……”

“当初构陷张汤,可不止我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