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主任孙德发的声音,像一块淬了油的抹布,又粗又腻,瞬间擦掉了车间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技术交流的火花。
他腆着肚子,肥硕的下巴随着质问的语气一颤一颤。一双小眼睛在满是油光的脸上滴溜溜地转,最终像两颗图钉,死死钉在了林望身上。
林望的视野里,孙德发头顶的标签清晰无比。
一枚是深红色的[耀武扬威],旁边还跟着一枚灰黑色的[排外],最底下,还有一枚若隐若现的[狐假虎威]。
一个典型的地头蛇,靠着一点不大不小的权力,在这片小天地里作威作福。
“问你话呢!哑巴了?”孙德发见林望不说话,只是打量着他,顿时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声音又高了八度,“哪个车间的?工牌呢?不知道这里是核心生产区,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吗?”
刚才还围在周围的工人们,瞬间作鸟兽散,各自回到工位上,低着头假装忙碌,但耳朵都竖得老高。
刘明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头顶的[崇拜]标签瞬间被[畏惧]覆盖。孙德发是他的顶头上司,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唯有老张师傅,张大海,往前站了半步,挡在了林望和孙德发之间。他那敦实的身躯像一堵墙,声音瓮声瓮气:“孙主任,这位是……是来指导工作的。”
他想说“专家”,但又觉得林望太年轻,不像。想了半天,憋出个“指导工作”的词。
“指导工作?”孙德发嗤笑一声,斜着眼打量林望那一身干净的休闲装,和他背上那个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背包,“就他?嘴上毛长齐了没?张大海,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车间里带!这个月奖金不想要了?”
张大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辈子凭手艺吃饭,最重脸面,被孙德发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训斥,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却又敢怒不敢言。
林望拍了拍张大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从墙后走出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孙主任是吧?”林望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我刚才听您说,这里是核心生产区,闲杂人等不能进。那我想请教一下,既然是核心生产区,为什么二号转炉的吨钢综合能耗,连续三个月都高于集团平均值百分之八?”
车间里陡然一静。
如果说孙德发刚才的话是石头,那林望这句话就是钢针,精准地扎进了孙德发最虚的那个腰眼。
孙德发的笑容僵在脸上,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个数据是生产月报上的,只有内部管理层才知道,而且是他最头疼,也最想遮掩的问题。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孙德发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是哪个部门的?再不说,我叫保安了!”
他头顶的[耀武扬威]标签剧烈闪烁,但底下那枚[狐假虎威]却变得异常明亮,显然,他准备搬出后台了。
“还有,上个月报废的那批高强度钢,记录上写的是‘设备故障’。”林望不理会他的威胁,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我刚才看了系统日志,故障发生前一个小时,所有的传感器数据都是正常的。反倒是前一天晚上,有人违规修改了冷却水的流速参数。孙主任,您说,这算不算生产事故?”
这一下,孙德发的额头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修改参数那事,是他授意一个亲信干的,为的是赶一批私活,结果玩脱了。事后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事情压下去,定性为“设备故障”。这是他最大的把柄,足以让他这个主任当场滚蛋。
这小子到底是谁?他怎么可能看到系统后台的日志?
孙德发头顶的标签,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耀武扬威]彻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代表[恐慌]的深紫色,旁边还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看林望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恐惧。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干涩,再也不敢自称“老子”。
一直躲在后面的刘明,此刻也惊呆了。他看着林望,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尊神。林望说的那些数据和问题,全都是他们车间的“绝密”,是孙德发捂得最严实的盖子,今天却被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揭了个底朝天。
林望没有直接回答孙德发,而是转向刘明和张大海,温和地笑了笑。
“张师傅,刘工,耽误你们时间了。我觉得,刚才我们讨论的那个问题,很有价值。”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已经快站不稳的孙德发身上,语气变得随意起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叫林望,省委数字经济办公室的。这次来云州,就是想看看,我们这个‘数字化转型’的试点项目,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现在看来,问题确实不少。”
省……省委?!
数字经济办公室?!
这几个字,如同几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德发的天灵盖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年轻人,竟然是省里来的“钦差”!而且,还是那个传说中新成立的,最炙手可热的数字经济办公室!
他头顶的[恐-慌]标签,瞬间爆开,化作一片惨白色的[绝望]。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主任帽子,正在离他远去。
“林……林……林主任!”孙德发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硬生生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几乎是小跑着凑到林望面前,点头哈腰,“哎呀!您看我这有眼不识泰山!您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去门口接您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中华烟,哆哆嗦嗦地递过去。
周围的工人们,一个个都看傻了。前一秒还耀武扬威的孙阎王,下一秒就变成了点头哈腰的哈巴狗。这反转,比戏台上演的还精彩。他们看着孙德发那副谄媚的嘴脸,头顶上,一枚枚[幸灾乐祸]的标签,点亮了整个车间。
林望没有接他的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接我?不必了。”林望的语气很平淡,“我喜欢自己随便走走,听听真话。要是都像孙主任这样等着人来接,恐怕我听到的,就只有‘一切正常’、‘形势大好’了。”
孙德发的冷汗,顺着鬓角流进了衣领里,浑身冰凉。
林望不再理他,转身对张大海和刘明说:“张师傅,刘工,我觉得你们两位的组合,就很好嘛。一位有几十年的一线经验,是我们的‘定海神针’;一位懂理论、懂数据,是我们的‘超级大脑’。要是能把你们两位这样的专家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专门解决技术难题的攻关小组,很多问题,是不是就能在萌芽状态解决了?”
张大海和刘明都愣住了。
“这……这能行吗?”刘明有些不自信地问。
“怎么不行?”林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鼓励,“刚才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把张师傅的经验,变成你的数据模型。让数据,为经验服务。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数字化。”
他又看向孙德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孙主任,你觉得我这个提议怎么样?就在你们车间,成立一个‘二号转炉技术攻关小组’,由刘明担任组长,聘请张师傅做技术总顾问。专门负责优化生产参数,降低能耗。出了成绩,是你们车间的;出了问题,我来负责。怎么样?”
孙德发哪敢说半个“不”字,他现在只求能将功补过。
“好!太好了!林主任您这个提议,简直是高瞻远瞩!”他把胸脯拍得山响,“我马上就办!立刻就办!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全力支持!”
他头顶的标签,已经从[绝望]变成了[积极配合]和[戴罪立功]。
林望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根钉子,算是彻底扎稳了。
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在孙德发的“全力支持”下,“二号转炉技术攻关小组”当天下午就挂牌成立了。刘明成了名正言顺的组长,张大海也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有空调的办公室,成了“张顾问”。
有了林望这尊大神在背后撑腰,小组的工作再也没有任何阻碍。刘明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几乎是吃住在了控制室,围着张大海,把老师傅脑子里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火候”,一点点地量化,变成一行行代码。
焦炭的灰分、硫含量,铁水的温度、成分,甚至连当天车间的湿度和气压,都被他们纳入了修正模型。
三天后,深夜。
二号转炉再次迎来了出钢的时刻。
控制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刘明的手心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代表碳含量的曲线。
“可以出钢了!”曲线到达预定值,系统发出了提示音。
刘明没有立刻下令,而是通过对讲机,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张师傅,您看呢?”
对讲机那头,传来张大海沉稳的声音,他正站在炉口,顶着灼人的热浪,观察着钢水的颜色。
“火候,刚刚好!出钢!”
随着一声令下,巨大的转炉倾斜,火红的钢水如巨龙般奔涌而出,映红了半个夜空。
控制室里,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大屏幕上,最终的成分检测报告生成——所有指标,完美!
刘明激动地跳了起来,他回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林望,眼眶都红了。
林望笑着点了点头。他知道,云州这块硬骨头的第一个关键瓶颈,被这支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用最务实的方式,漂亮地突破了。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车间里一片欢腾的时候,云州市一家高档会所的包厢里,孙德发正毕恭毕敬地给一个男人倒酒。男人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正是经信委王主任的亲弟弟,云州一家大型设备供应公司的老板,王伟。
“伟哥,就是这么个情况。”孙德发添油加醋地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脸上满是委屈,“那小子太邪乎了,把我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都给翻出来了,吓得我魂都快没了。他现在还在厂里,成立了个什么狗屁攻关小组,指手画脚的……”
王伟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寒光。
“省委来的?叫林望?”他放下酒杯,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他换上了一副恭敬的语气。
“哥,是我。跟你打听个人,省里是不是来了个叫林望的,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