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风声鹤唳。使团再无暇欣赏（如果之前有的话）西北的苍茫风光，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哨探放出得更远，夜间警戒也加强了一倍不止。
所幸，除了零星几股不开眼、试图捞点油水的小股马匪被护卫轻松打发外，并未再遇到萨满那般诡异的袭击。
五日后，一座巍峨的黑色雄关，如同匍匐在苍茫大地上的巨兽，出现在地平线上。关墙依山而建，蜿蜒而上，旌旗招展，刀枪映着日光，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正是抵御草原铁骑的前线重镇——定北关。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与铁血气息。
与神京的繁华绮丽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着金戈铁马的味道。
使团队伍在关门外停下。
王崇古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威仪不凡，准备接受边军的迎接。
然而，关门虽然大开，却并无盛大的迎接仪仗。
只有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盔甲染尘，刀鞘磨损，沉默地列队在门洞两侧。
为首一员将领，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色黝黑，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让他本就刚硬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悍。
他端坐马上，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过使团队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是一丝……漠然。
“末将定北关游击将军，韩猛，恭迎天使。”那将领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干涩而没什么感情，他在马上微微抱拳，算是行礼，连马都没下。
王崇古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堂堂礼部侍郎，正使身份，对方区区一个游击将军（从三品武官），竟如此怠慢？
“韩将军，”王崇古端着架子，沉声道：“本官奉旨出使草原金帐，途经定北关，需在此休整补给，还请将军行个方便，安排驻地，并引我等拜见刘总兵（定北关总兵，正二品）。”
韩猛目光掠过王崇古，似乎在他那身过于干净的绯袍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总兵大人军务繁忙，已吩咐末将接待诸位。驻地已安排妥当，就在关内西营。至于补给……”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牵动了那道伤疤，显得有几分嘲讽，“关内粮秣军械亦不宽裕，只能按制拨付。
天使若有额外需求，需自行筹措，或上报朝廷调拨。”
这话一出，不仅王崇古，连他身后的礼部属官们都面露愤慨。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敷衍和刁难！李狗蛋在后面听得真切，心中冷笑。
边军和中枢、文官和武将的矛盾，自古有之。
更何况他们这使团，在边军看来，或许就是一群来添乱、甚至可能妄图插手军务的“京里老爷”。
这韩猛的态度，虽不客气，却也在意料之中。
王崇古气得胡子直抖，正要发作，李狗蛋却驱马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韩猛面前，脸上挂起了那副混不吝的笑容：
“韩将军是吧？久仰大名！老子……哦不，本侯李狗蛋，这次给王大人当个副手。”他学着韩猛的样子，在马上随意抱了抱拳，“这一路过来可不太平，差点让几个跳大神的萨满给吓尿了裤子。好不容易到了咱自家的地盘，看到将军和兄弟们这般威武雄壮，这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他这话说得粗俗，却带着一股子市井的直白，反而让韩猛那冰冷的眼神动了动。
韩猛的目光落在李狗蛋身上，打量着他那与侯爵身份毫不匹配的随意穿着，以及脸上那看似惫懒、眼底却藏着精光的笑容。
“靖安侯？”韩猛显然听过李狗蛋的名头，语气稍微缓和了半分，但依旧没什么热度，“侯爷说笑了。边关苦寒，比不得神京。既到了这里，安全自有我等边军儿郎负责。请随末将入关吧。”
说完，也不等王崇古再开口，调转马头，当先引路。
那五十骑兵沉默地分开，护卫（或者说监视）在使团两侧，向着关内行去。
定北关内，并非想象中纯粹的军营，也有市集、民居，但一切都透着军事化的严谨与粗犷。
街道上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警惕，商铺贩卖的也多是皮货、药材、铁器等实用物资，少见神京那样的脂粉绸缎。
西营的条件果然简陋，就是一片连排的土坯营房，虽然打扫过，依旧难掩破旧。
与王崇古想象中至少应该是官署或富户宅院的待遇相去甚远。
安置好队伍，王崇古憋着一肚子火，带着属官去“拜见”总兵，试图讨个说法。
李狗蛋却没跟着去，他让孙小猴带人安顿好乌洛云和那个疯疯癫癫的老萨满，自己则溜溜达达地找到了正在校场边上检查马匹蹄铁的韩猛。
“韩将军，忙呢？”李狗蛋凑过去，很自然地递过去一个水囊，里面装的却是上好的烈酒，“尝尝，神京带来的，驱驱寒气。”
韩猛看了他一眼，没接，继续手里的活计：“军中禁酒。”
“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李狗蛋自己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哈出一口酒气，“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这趟来，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也不是来指手画脚的。草原那边不太平，左贤王蠢蠢欲动，还跟些不干净的东西勾搭上了，这您肯定比我们清楚。”
韩猛动作顿了顿，没抬头，闷声道：“侯爷想说什么？”
“我就想问点实在的，”李狗蛋压低声音，“左贤王部最近有什么异动？他们的苍狼卫，有没有扣押过一个特别强壮的中原人？大概这么高，这么壮，使一对铁锏。”他比划着阿宝的身形。
韩猛终于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视李狗蛋：“侯爷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是我兄弟。”李狗蛋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他护送商队，在边境出事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韩猛与李狗蛋对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低下头，一边修理蹄铁，一边用那砂石般的声音说道：
“左贤王部最近确实频繁调动兵马，劫掠了几个小部落，吞并其人口牲畜。边境摩擦比往年多了三成。至于苍狼卫扣押的人……”他顿了顿，“半个月前，我们一支巡边小队在野狐岭附近，远远看到苍狼卫押送着一队俘虏往王庭方向去，里面似乎有个特别高大的人影，被单独用铁链锁着，是不是侯爷找的人，不确定。”
野狐岭！王庭方向！
李狗蛋心中一震，这消息与孙小猴之前探查的相互印证！阿宝果然还活着，而且被押往了左贤王的核心地盘！
“多谢韩将军！”李狗蛋真心实意地抱拳。
韩猛摆摆手，依旧是那副冷硬模样：“不必。边境上的事情，我们边军自会处置。奉劝侯爷一句，草原不是神京，王庭更不是讲理的地方。你们这使团……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狗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只马蹄。
李狗蛋看着韩猛专注的背影，又看了看校场上那些沉默操练、浑身散发着煞气的边军士兵，心中了然。
这些边军，或许不待见他们这些“京官”，但他们守护边疆的血性与职责，却是实实在在的。
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办事，或许，不能只靠朝廷的旨意和侯爷的身份了。